读诗与评诗

尘与沙

律诗起句，可不用韵。故宋人以来，有入别韵者。然必于通韵中借入，如冬韵诗起句入东，支韵诗起句入微，豪韵诗起句入萧、肴是也。若庚、青韵诗，起句入真、文、寒、删，先韵诗，起句入覃、盐、咸，杂乱不可为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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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中高格，入词便苦其腐。词中丽句，入诗便苦其纤，各有规格在也。然腐之为病，填词者每知之，纤之为病，作诗者未尽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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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体有大言、小言、两头纤纤、五杂组、离合姓名、五平、五仄、十二辰、回文等项，近于戏弄，古人偶为之，然而大雅勿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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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谓诗主性情，不主议论。似也，然亦不尽然。试思二雅中何处无议论？杜老古诗中，奉先、咏怀、北征、八哀诸作，近体中蜀相、咏怀、诸葛诸作，纯乎议论。但议论须带情韵以行，勿近伧父面目耳。戎昱和蕃云，社稷依明主，安危转妇人。亦议论之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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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贵寄意，有言在此，意在彼者。李太白子夜吴歌，本闺情语，而忽冀罢征。经下邳圪桥，本怀子房，而实意自寓。远别离，本咏英、皇，而借以咎肃宗之不振，李辅国之擅权。杜少陵玉华宫云，不知何王殿，遗构绝壁下。伤唐乱也。九成宫云：巡非瑶水远，迹在雕墙后。垂夏、殷鉴也。他若讽贵妃之酿乱，则忆王母于宫中，刺花敬定之僭窃，则想新曲于天上，几庶其旨，往往有之。但不如三百篇有小序可稽，在读者以意逆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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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时五言、以应试，七言以应制。限以声律，而又得失谀美之念，先存于中，揣摩主司之好尚，迎合君上之意旨，宜其言之难也。钱启湘灵鼓瑟，王维奉和圣制雨中望春外，杰作寥寥，略观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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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白石诗说一篇之妙，全在结句。如截奔马，辞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辞尽意不尽。又有意尽辞不尽，剡溪归棹是也。辞意但不尽，温伯雪子是也。微妙语言，诸家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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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虚谷瀛奎律髓，去取点评，多近凡庸，特便于时下捉刀人耳。鼓吹一书（嫁名元遗山者），尤为下劣。学者以此等为始基，汩没灵台，后难洗涤。昔康昆仑学琵琶，段师令其十年不近乐器，洗近斜杂，方许受教。作诗家勿误入路头，为康昆仑之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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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曰：宽而静、柔而正者，宜歌颂。广大而静、疏达而信者，宜歌大雅。恭俭而好礼者，宜歌小雅。正直而静、廉而谦者，宜歌风。凡习于声歌之道者，鲜有不和平之心也。今人忌才扬己，揎拳露臂，观其意气，可觇所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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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兴之中读去声。元凯左传叙云：祁天永命，绍开中兴。陆德明音：丁仲反。若当兴而兴，故谓之中，不必恰在中间也。杜诗，今朝汉社稷，新数中兴年。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余不可悉数。中酒之中读平声，汉书樊哙传：项羽即飨军士中酒。师古注：饮酒之中，不醒不醉，故曰之中心。大白：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东坡：君独未知其趣尔，臣今聊复一中之。亦不可悉数。后人中兴平读，中酒仄读，每每两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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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负恩为辜负。按辜（自辛），绝非此意。少陵：孤负沧州愿，昌黎：孤负平生志，义山：映书孤志业之类，无用辜者。又李陵答苏武书者，有孤负陵心，陵虽孤恩三句，更在唐人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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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林诗话：畅当诗有云：酒渴爱江清，餘酣漱晚汀。软沙欹坐稳，冷石醉眠醒。四句皆说醉，不觉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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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人有言：马有三百四病，诗病多于马病，信哉。高子勉能诗，涪翁与之诗云：更能识诗家病，方是我眼中人。此亦苦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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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僧问王茂公云：凡花皆经岁复开，东坡为何独于梅花言返魂香耶？茂公云：以梅花清绝能醒人，非余花可比故耳。遂引苏德歌及聚窟洲返魂香事为证。僧来从余借二书验之，皆与梅花了不相关，遂憾茂公之欺。余为言其事见韩偓金銮密记，出内廷诗有，玉为通体寻常见，香驼运动容易回之语。其题云：岭南梅花，一岁再发。故作此诗，题于花下。东坡云：返魂香入岭头梅。僧遂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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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尝于江上人家壁间见一绝云：一江春水碧揉蓝，船趁归潮未上帆。渡口酒家赊不得，问人何处典春衫。深味其首句，为踌躇久之而去。已而作小词，有平涨小桥千幛抱，揉蓝一水萦花草之句，盖追用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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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王平父哀词云：已知毅豹为均死，未识荆凡定孰存。虽拘律诗，易楚为荆。然古人多以荊楚二字互用，如后汉臧洪论云：可谓怀哭秦之节，存荊则末也。亦不云楚而云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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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晋公筑球诗，世称曲尽形容之妙。如半山观棋诗云：旁观各技痒，窃议儿女嗫。讳轮宁断头，悔悟乃搏颊。亦曲写人情之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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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江诗话：唐诗人去古未远，仍多比兴。如玉颜不及寒鸦色，云想衣裳花想容，一片冰心在玉壶，及玉溪生锦瑟一篇，皆比体也。如秋花江上草，黄河水直人心曲，孤云与归鸟，千里片时间。以及李、杜、元、白诸大家，最多兴体。降及宋元，直陈其事者十有七八，而比兴体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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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于诗家咏物亦然，然亦有不可尽废者。丹徒李明经御，性孤洁，尝吟佛手柑云：自从散罢天花后，空手而今也是香。如皋吴布衣，性简傲，尝咏风筝云：直到九霄方驻足，更无一刻肯低头。读之如二君性情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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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可医，俗不可医。涩可医，滑不可医。孙可之之文，卢玉川之诗，可谓怪矣。樊宗师之记，王半山之歌，可谓涩矣。然非余子所能及也。近时诗人，多学白香山，苏玉局，几于十人而九然，吾见其俗耳，吾见其滑耳。非二公之失，不善学者之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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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二尹景仁，久客都中，寥落不偶，时见之于时。如所云：千金无马骨，十丈有车尘。又如：名心淡似幽州日，骨相寒经易水风。可以感其高才不遇，高客辛酸之况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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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司训星恒诗，好奇特，不就绳尺，曾用上阳全韵作伯梁体见贻，多至三四百的。末二句云：乾坤生才厚中央，前后万古不敢望。颇极奇肆，然古人无此例也。余尝赠以长句，末四句云：识君文名已三载，才如百川不归海。银河倒注弱水西，努力沧溟欲相待。亦颇寓规于奖云。吕又有句云：桃花离离暗妖庙，又题博浪椎图云：人间十日索不得，海上大啸波涛声。盖好奇不愿作常语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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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里錢秀才季重，工小詞，然飲酒使氣，有不可一世之槩。有三子，溺愛過甚，不令就塾，飯後即引與嬉戲，惟恐不當其意。嘗記其柱帖云：「酒酣或化莊生蝶，飯飽甘為孺子牛。」眞狂士也。

「生不幷時憐我晚，死無他恨惜公遲。」查編修愼行過紅豆山莊作也。近湖北張明經本，有《題袁大令小倉山房集後》云：「奄有眾長緣筆妙，未臻高格恨才多。」同一用意，而各極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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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文正統勛，不以詩名，然偶有作必出人頭地。乾隆中，張桐城相國廷玉予告歸里，奉勑作送行詩，時門下士如趙編修翼等，皆客公所，幷令擬作，卒莫有稱意者。公在機廷，忽自握管為之，中一聯云「住憐夢裏雲山繞，去惜天邊雨露多。」遂繕進呈，純皇帝亦大賞之。 一時送行詩，遂無有出公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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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工部诗：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足见长句最难，非有十分力量十分学问者，不能作也。即以唐而论，以长句擅场者，李、杜、韩而外，亦惟高、岑、王、李四家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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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二尹景仁诗：太白高高天尺五，宝刀明月共辉光。独立市桥人不议，一星如月看多时，豪语也。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翦裁。足如可析似劳薪，苦语也。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买得我拚珠十斛，赚来谁费豆三升。隽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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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文之可傳者有五： 一曰性，二曰情，三曰氣，四曰趣，五曰格。詩文之以至性流露者，自六經四始而外，代殊不乏，然不數數覯也。其情之纏綿悱惻，令人可以生，可以死，可以哀，可以樂，則三百篇及《楚騷》等皆無不然。河梁桐樹之於友朋，秦嘉荀粲之於夫婦，其用情雖不同，而情之至則一也。至詩文之有眞氣者，秦漢以降，孔北海、劉越石以迄有唐李、杜、韓、高、岑諸人，其尤著也。趣亦有三：有天趣，有生趣，有別趣。莊漆園、陶彭澤之作，可云有天趣者矣；元道州、韋蘇州亦其次也。東方朔之《客難》，枚叔之《七發》以及阮籍《詠懷》、郭璞《遊仙》，可云有生趣者矣。《僮約》之作、《頭責》之文以及鮑明遠、江文通之涉筆，可云有別趣者矣。至詩文講格律，已入下乘。然一代亦必有數人，如王莽之摹《大誥》，蘇綽之倣《尙書》，其流弊必至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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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律之多，無有過於宋陸務觀者。次則本朝查愼行。陸詩善寫景，查詩善寫情。寫景故千變萬化，層出不窮；寫情故宛轉關生，一唱三嘆。蓋詩家之能事畢，而七律之能事亦畢矣。近日趙兵備翼亦擅此體，可為陸、查之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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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才古今皆同，本無所不有。必視君相好尙所在，則人才亦趨集焉。漢尙經術，而儒流皆出於漢；唐尙詞章，而詩家皆出於唐；宋重理學，而理學皆出於宋；明重氣節，而氣節皆出於明。所謂下流之化上，捷於影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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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景易，寫情難；寫情猶易，寫性最難。若全椒王文學釐詩二斷句，直寫性者也。「呼奴具朝飱，慰兒長途飢。關心雨後寒，試兒身上衣。」「兒飢與兒寒，重勞慈母心。天地有寒燠，母心隨時深。」實能道出慈母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