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与评诗

尘与沙

诗有辞前意、辞后意，唐人兼之。婉而有味，浑而无迹。宋人必先命意，涉于理路，殊无思致。及读世说，文生于情，情生于文。王武子先得之矣。

尘与沙

贯休曰：庭花蒙蒙水泠泠，小儿啼索树上莺。实景而无趣，太白曰：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入轩辕台。景虚而有味。

尘与沙

宋人曰作诗贵先立意。李白斗酒诗百篇，岂先立许多意而后措辞耶？盖意随笔生，不假布置。

诗有不立意造句，以兴为主，漫然成篇，此诗之入化也。

尘与沙

凡起句当如爆竹，骤响易彻，结句为如撞钟，清音有余。郑谷淮上别友曰：君向潇湘我向秦。此结如爆竹而无余音。予易为起句，足成一首曰：君向潇湘我向秦，杨花愁煞渡江人。数声长笛离亭外，落日空江不见春。

尘与沙

大篇决流，短篇敛芒，李杜得之。大篇约为短篇，含蓄有味，短章化为大篇，敷衍露骨。

尘与沙

律诗虽宜颜色，两联贵乎一浓一淡。若两联皆浓，后四句皆淡，则可，若前后四句浓，中二联淡，则不可。亦有八句皆浓者，唐四杰有之。八句皆谈者，孟浩然、韦应物有之。非笔力纯粹，必有偏枯之病。

尘与沙

作诗勿自满。若识者诋之，则易之。虽盛唐名家，亦有罅隙可议，所谓瑜不掩瑕是也。已成家数，有疵易露，家数未成，有疵难评。

尘与沙

诗以两联为主，起结辅之。或以起句为主，此顺流之势，兴在一时。

尘与沙

意巧则浅，如刘禹锡遥望洞庭湖水面，白银盘里一青螺是也。句巧则卑，如许用晦鱼下碧潭当镜跃，鸟还青幛拂屏飞是也。

尘与沙

蔡文姬胡笳十八拍曰：城南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此为太白古风法之祖。

尘与沙

屈宋为词赋之祖。荀卿六赋，另创机轴，不可例论。相如善学楚辞，然驰骋太过。子健骨气渐弱，体制尤存。庾信春赋，间多诗语，赋体始大变矣。子美曰：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词赋动江关。托以自寓，非称信也。

尘与沙

诗有四格，曰：兴、趣、意、理。太白赠汪伦诗曰：桃花潭水三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此兴也。陆龟蒙咏白莲曰：无情有恨谁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此趣也。王建宫词曰：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此意也。李涉上于襄阳曰：下马独来寻故事，逢人唯说岘山先。此理也。悟者得之。庸心以求，或失之矣。

尘与沙

洪兴祖曰：三百篇比赋少而兴多，离骚兴少而比赋多。余尝考之，三百篇赋七百二十，兴三百七十，比一百一十。洪氏之说误矣。

尘与沙

发言平易而循乎绳墨，法之正也。发言隽伟而不拘乎绳墨，法之奇也。平易而不执泥，隽伟而不险怪，此奇正参伍之法也。

尘与沙

五言律首句用韵，宜忽然而起，势不可遏，若子美日落在钩帘是也。若许浑天晚日沉沉则无力矣。

尘与沙

子美五言绝句，皆平韵律体，景多而情少。太白五言绝句，平韵律体兼仄韵古风，景少而情多。二公各尽其妙。

尘与沙

欢、红用韵不雅，子美老农何有罄交欢，娟娟花蕊红之类。愁、青为韵便佳。若子美更有澄江消客愁，石壁断空青之类。凡用韵审其可否，句法流亮，可以咏歌矣。

尘与沙

作诗不必执于一个意思，或彼或此，无适不可，待语意两工乃定。文心雕龙曰，诗有恒裁，思无定位，此可见作诗不专于一意也。

尘与沙

诗有二要，莫切于斯者。观则同于外，感则弃于内，当自用其力，使内外如一，出入此心而无间也。

尘与沙

自古诗人养气，各有主焉。蕴乎内，着于外，其隐见异同，人莫之辨也。熟读初唐盛唐诸家所作，有雄浑如大海波涛，秀拔如孤峰峭壁，壮丽如层楼叠阁，古雅如瑶瑟朱弦，老健如朔漠横雕，清逸如九皋鸣鹤，明净如乱山积雪，高远如长空片云，芳润如露蕙春兰，奇绝如鲸波蜃气，此见诸家所养之不同也。学者能积众长合而为一，若易牙以五味调和，则为全味矣。

尘与沙

作诗中正之法，贵乎同不同之间，同则太熟，不同则太生。二者似易实难，握之在手，主之在心。使其坚不可脱，则近而不脱，远而不生。此唯超悟者得之。

尘与沙

凡作诗不宜逼真。如朝行望远，青山佳色，隐然可爱，其烟霞变化，难于名状。及登临非复奇观，惟片石数树而巳。远近所见不同，妙在含糊，方见作手。

尘与沙

夫平仄以成句，抑扬以合调。扬多抑少，则调匀，抑多扬少，则调促。若杜常华清宫诗：朝元阁上西风疾，都入长杨作寸声。上句二入声，抑扬相称，歌则为中和调矣。王昌龄长信秋词：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上句四入声相接，抑之太过，下句一入声，歌则疾徐有节矣。

尘与沙

凡作古体近体，其法各有异同，或由于有意无意之间，妙之所由来，不可必也。妙则天然，工则浑然，二体之法，至矣尽矣。

尘与沙

专尚奇者，乃盛唐之端，晚唐之渐也。譬游五岳，出门有伴引之，循乎大道而不失其正，否则歧路之间，又分歧路，愈失愈远，而游荡莫之返也。正者、奇之根，奇者、正之标。二者自有轻重。若歧而又奇，则堕于长吉之下。惜乎。长吉不与陈拾遗同时，得一印正，则奇正相兼，造乎大家，则无可议者矣。

尘与沙

凡作诗，悲欢皆由乎兴，非兴则造语弗工。欢喜之意有限，悲感之意无穷。欢喜诗，兴中得之虽佳，但宜乎短章。悲感诗，兴中得之者更佳，至于千言反复，愈长愈健。熟读李杜全集，方知无处无时而非兴也。

尘与沙

作诗能不自满，此大雅之胚也。虽跻上乘，得正法眼评之尤妙。勤以旱之，苦以精之，谦以全之。能入乎天下之目，则百世之目可知。

尘与沙

夫才有迟速，作有难易，非谓能与不能耳。含毫改削而工，走笔天成而妙，其速也多暗合古人，其迟也每创出新意，迟则苦其心，速则纵其笔。若能处于迟速之间，有时妙而纯，工而浑，则无适不可也。

尘与沙

李商隐作无题诗五首，格新意杂，托寓不一，难于命题，故曰无题。

尘与沙

成皋王传易及子玄易问作诗有缩银法，何如？予因举李建熏诗，未有一夜梦，不归千里家，此联字繁辞拙，能为一句，即缩银法也。限以米香，及香半，玄易日：归梦无虚夜，香几尽，传易曰：夜夜乡山梦寐中。予曰：一速而简洁，一迟而流畅，其悟如池中见月，清影可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