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与评诗

尘与沙

诗至于宋，性情渐隐，声色大开，诗运一转关也。康乐神工默运，明远廉俊无前，允称二妙。延年声价虽高，雕镂太过，不无沈闷，要其厚重处，古意犹存。

尘与沙

陶诗合下自然，不可及处，在真在厚。谢诗经营而反于自然，不可及处，在新在俊。陶诗胜人在不排，谢诗胜人正在排。

尘与沙

梁时横吹曲，以武人之词居多，北音竞奏，钲铙铿锵，企渝歌、折杨柳歌词、木兰诗等篇，犹汉魏人遗响也。北齐敕勒歌，亦复相似。

尘与沙

古今流传名句，如思君如流水，如池塘生春草，如澄江静如练，如红药当阶翻，如月映清淮流，如芙蓉露下落，如空梁落燕泥，情景俱佳，足资吟咏，然不如南澄灞陵岸，回首望长安忠厚悱恻，得迟迟我行之意。

尘与沙

陶诗兄次浩然，其中有一种渊深朴茂不可到处。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淡远，储太祝有其朴实，韦左司有其冲和，柳仪曹有其俊洁，皆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

尘与沙

歌行转韵者，可以杂以律句，借转韵以运动之，纯绵裹针，软中自有力也。一韵到底者，必须铿金锵石，一片宫商，稍混律句，便成弱调也。不转韵者，李杜十之一二，（李如山水水歌，杜如哀王孙、瘦马行类）。韩昌黎十之八九。后欧、苏诸公，皆以韩为宗。

尘与沙

或问：何者古诗中律句？曰：不露文章世巳惊，未辞裁剪谁能送。何者别于律句？曰：五岳祭秩皆三公，四方环镇嵩当中。

尘与沙

五言律，阴铿、何逊、庾信、徐陵已开其体，唐初人研揣声音，稳顺体势，其制乃备。神龙之世，陈杜沈宋，浑金璞玉，不须追琢，自然名贵。开、宝以来，李太白之明丽，王摩诘、孟浩然之自得，分道扬镳，并推极盛。杜子美独辟畦径，寓纵横排奡于整密中，故应包涵一切。终唐之世，变态虽多，无有越诸家范围者矣。

尘与沙

起手贵突兀，王右丞风劲角弓鸣，杜工部莽莽万重山，带甲满天地，岑嘉州送客飞鸟外等篇，直疑高山坠石，不知其来，令人惊绝。

尘与沙

中联以虚实对、流水对为上。即徵实联、亦宜各换意境。略无变化，古人所轻。即如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何尝不是佳句。然王元美以其写景一例少之。至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宋人已议之矣。

尘与沙

中二联不宜纯乎写景，如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 莲动下渔舟。景象虽工，讵为模楷。至宋陆放翁，八句皆写景矣。

尘与沙

收束或放开一步，或宕出远神，或本位收住。张燕公，不做边城将，谁知恩遇深。就夜饮收住也。王右丞欲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从解带弹琴宕出远神也。杜工部，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就画鹰说真鹰，放开一步也。就上文体势行之。

尘与沙

唐玄宗剑阁横云峻一篇，王右丞风劲角弓鸣一篇，神完气足，章法、字法、句法，俱臻绝顶。此律诗正体。而太白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不曾看。一气直下，不就羁缚。右丞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 树杪百重泉。分项上二语，一气赴之。尤为龙跳虎卧之笔。此天然之妙，未易追摩。

尘与沙

大历后渐近收敛，选言取胜，元气未完，辞意新而风格自降矣。刘随州工于铸语，不伤大雅，然老至居人下，春归在客先。万里通秋雁，千峰共夕阳。名俊有余，自非盛唐人语。

尘与沙

七言律，平叙易于径遂，雕镂失之佻巧，比五言为尤难。贵属对稳，贵遣事切，贵捶字老，贵结响高，而总归于血脉动荡，首尾浑然。后人只于全篇中求一联警拔，取青飞白，有句无章，所以去古日远。

尘与沙

沈云卿龙池乐章、崔司勋黄鹤楼诗，意得象先，纵笔所到，遂擅古今之奇。所谓章法之妙，不见句法，句法之妙，不见字法者也。

尘与沙

长律所尚在气局严整，属对工切，段落分明，而其要在开阖相生，不露铺叙、转折过接之痕迹，使语排而忘其为提排，斯能事矣。

尘与沙

温、李擅长，固在属对精工，譬之剪采为花，全无生韵，弗尚也。义山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飞卿回日楼台非甲帐 去时冠剑是丁年。对句用逆挽法，诗中得此一联，便化板滞为跳脱。

後知居

我倒是喜欢别人说三道四，对与不对都能接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呗。

尘与沙

七言绝句，以景近情遥，含吐不露为主。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远太白有焉。

後知居

老师功底深厚啊！慢慢学习了。

尘与沙

王龙标绝句，深情幽怨，意旨微茫。昨夜风开露井桃 未央前殿月轮高一章，只说他人之承宠，而己之失宠悠然可思，此求响于弦指外也。玉颜不及寒鸦色 犹带昭阳日影来，亦复优柔婉约。

尘与沙

诗有当时盛称而品不贵者，王维之白眼看他世上人，张谓之世人交结须黄金，曹松之一将功成万骨枯，章碣之刘项原来不读书，此粗派也。朱庆余之鹦鹉前头不敢言，此纤小派也，张祜之淡扫蛾眉朝至尊，李商隐之薛王沉醉寿王醒，此轻薄派也。又有过作苦语而失者，元稹之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船窗。情非不挚，成蹙蹶声矣。李白扬花落尽子规啼，正不须如此说。

尘与沙

放翁七言律，对仗工整，使事熨烫贴，当时无与比埒。然朱竹君摘其雷同之句，多至四十余联。缘放翁八十余，六十年间万首诗后，又添四千余首，诗篇太多，不瑕持择也。初不以此遂轻放翁，然亦足为贪多者镜＂八句中上下时不承接，应是先得佳句，续成首尾，故神远气厚之作，十不得其二三。

尘与沙

谷音一卷，系宋遗民诗，皆不落尘溷，清锵可诵者。月泉吟社一卷便不足观。

尘与沙

宋诗中如捲帘通燕子，织竹护鸡孙、为护猫头笋，因编麂眼篱、风来嫩柳摇官绿，云起奇峰湧帝青。、远近笋争滕薜长，东西鸥背晋秦盟。，皆卑卑者。至若见江鱼须恸哭，此中曾有屈原坟。，则怪矣。脚跟头上两青天，月子弯弯照九州，则俚矣。学宋人者，并无宋人学问，而但求工对偶之间，如木上座、竹夫人，赵盾日、展禽风，之类。曲摹里巷之语，舍大声而爱折杨、皇荂，宜识者之不欲观也。扩清俗谛，以求大方，斯真宋诗出矣。春水渡旁渡，夕阳山外山。何工于著景也。客游儿废学，身拙妇持家。何工于言情也。此种何尝不是宋诗。

尘与沙

李于麟拟古诗，临摹已甚，尺寸不离，故足招诋讽之口。而七言近体，高华矜贵，脱去凡庸，正使金沙并见，自足名家。过于回护与过于掊击，皆偏私之见耳。

尘与沙

用意过深，使气过厉，揉藻过秾，亦诗家一病。故曰穆如清风。

尘与沙

意主浑融，唯恐其露，意主蹈厉，唯恐其藏。究之恐露者味而弥旨，恐藏者尽而无余。

尘与沙

援引典故，诗家所尚。然亦有羌无故实而自高，胪陈卷袖而自卑者。假如作田家诗，只宜称情而言，乞灵古人，便乖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