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与评诗

尘与沙

姜尧章云：诗之不工，只是不精思也。不思而作，虽多奚为。
小诗精深，短章蕴藉，大篇须开合乃妙。
句中无余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也。句有余味，篇有余意，斯尽善。

尘与沙

禅人之入于公案，有所悟入，而后有语话分，不然，自心与教义俱无所用。诗须于唐诗有所悟入，而后可作诗，不然，自作则为宋人，学唐则为弘、嘉人。

尘与沙

读诗与作，诗用心各别。读诗心须细，密察作者用意何如，布局如何，措辞如何，如织者机梭，一丝不紊，而后有得。于古人只取好句，无益也。作诗须将古今人诗，一帚扫却，空旷其心，于茫然中忽得一意，而后成篇，定有可观。若读时心不能入细，作时随手即成，必为宋、明人所困。

尘与沙

人若时刻系念于诗，而不肯轻易造句，得句亦不轻易成篇，其诗纵不如唐，必有精彩能自立。若平日心不在诗，遇题即作，纵有美才，诗必浅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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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句而难成篇时，最是进退之关，不可草草完事，草草便成滑笔矣。兴会不属，宁且已之。而意中常有未完事，偶然感触，大有玄想奇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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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业须从苦心厚力而得，恃天资而乏学力，自必无成，纵有学力而识不高远，亦不能见古人用心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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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年十一岁，即试二诗二赋，皆顷刻而成。后来诗学义山，唯咏汉武帝云：力通青海求龙种，死讳文成食马肝。待诏先生齿编贝，忍令索米向长安。稍有气分。其西昆诗全落死句。未能仿佛万一。文章不脱五代陋习，以视欧、苏，真天渊矣。非学不瞻，识卑近也。识为目，学为足。有目无足，如老而策杖，不失为明眼人。有足无目，则为瞽者之行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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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古则窒心，骋心则违古，惟是学古人用心之路，则有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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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工于谐世者，耳目口鼻，俱非己有，乃得事事成就，人人欢喜。诗文何足道哉！而又附会斯文，不得不于此著脚。于麟之诗、元美之文，易学而便用足矣，李、杜、欧、苏，不亦无谓矣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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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律齐整谐和，长短适中，最宜人事之用，故自唐至明，作者逾盛。初唐用于应酬，亦是大人事也。
子美七律甚多，却无篇不由衷，绝无应酬人事之作。今之学杜者，盍一审诸。

尘与沙

厌常喜新，举业则可，非诗所宜。诗以风、雅为远祖，唐人为父母，优柔敦厚，乃家法祖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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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中将发蔡中郎冢，乃至得用笔之不。常熟老人传笔法于张旭，旭传于颜鲁公，鲁公传于怀素，书家固有授受秘意。太白以诗意授韦渠牟，则诗家亦有之矣。晚唐人尤有司空图，至宋初不及百年，而风气大异，岂非五代兵革时失其授受乎？许浑作实语死句，唐人即痛斥之，诗眼犹在也。宋诗十之九落实语死句，无一觉者，诗眼亡也。明不以诗取士，宜乎不工。宋诗乃举业，而亦不同于唐，杜撰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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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工于诗而诗话少，宋人不工诗而诗话多，所说常在字句间。
诗于唐人无所悟入，终落死句。严沧浪曰诗贵妙语，此言是也。然彼不知兴比，教人从何悟入？实无见于唐人，作玄妙恍恍惚语，说诗、说禅、说教，俱无本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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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工于诗而诗话少，宋人不工诗而诗话多，所说常在字句间。
诗于唐人无所悟入，终落死句。严沧浪曰诗贵妙语，此言是也。然彼不知兴比，教人从何悟入？实无见于唐人，作玄妙恍恍惚语，说诗、说禅、说教，俱无本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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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义极易而极难。如君实之清茶淡饭难逢友，浊酒狂歌易得朋，则极易。如子美之侧身天地更怀古，回首风尘甘息机，则极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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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以优柔敦厚为教，非可豪举者也。李杜诗人称其豪，自未尝作豪想。豪则直，直则违于诗教。牧之自许诗豪，故题乌江亭诗失之于直，石曼卿、苏子美欲豪，更虚夸可厌。

小吉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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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诗者意有寄托则少，只求好句则多。谢无逸作蝴蝶三百首，那得有尔许寄托乎，好句亦多，只是蝴蝶上死句耳。林如海梅花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与高季迪之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皆是无寄托之好句。后世人诗不过如此，求曹唐病马，尚不可得，惟是李、杜、高、岑多于竹麻稻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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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曰：杜诗亦有率直者，何以独咎宋人？答曰：子美七律之一气直下者，乃是以古风之体为律诗，于唐体为别调，宋人不察，谓为诗道当然。然杜诗婉转曲折者居多，不可屈古人而饰己非也。唐人率直之句，不独子美，都是少分于是。三百篇岂尽相鼠、投畀乎？终以优柔敦厚为本旨，优柔敦厚，必不快心，快心必落宋调，故急做多，亦落宋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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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之有远神者，宋人必加訾诋，直是末如之何。
唐诗之最下者，胡曾、罗虬，终是唐诗之下者。宋诗最高者苏、黄，终是宋诗之高者。宋人必欲与唐异，明人必欲与唐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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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昆诗尚有彷佛唐人者，如晏殊之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梨花院落融融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遥处处同。题曰寓意，而诗全不说明，尚有义山无题之体。欧、梅变体而后，此种不失唐人意者遂绝。此诗第三联曰寂寥、萧索，则知次联乃是以富丽景句出之，使不至于寒陋耳，不是在写富貴气象也。吊苏哥诗是刺宋子京，语甚温厚，得唐人法。

尘与沙

冯定远云：宋人诗逐字逐句讲不得，须别具一番心眼，方知他好处。唐人诗工夫细，宋人不如也。明人诗须一句一字推敲，方知他不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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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力贬绮靡，求高淡，随入酸陋。如戴敏才引些渠水添池满，移个柴门傍竹开。二虚字恶甚。其子复曰：一心似水惟平如，万事如棋不着高。高菊间：主人一笑先呼酒，劝客三杯便当茶。彼自以为入情切事，而却是村儿之语，徒供后人捧腹。更有山如仁者寿，水似圣之清。太学究气。浮云一任闲舒卷，万古青山只么青，皆伤风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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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好以成语入四六，后并用之于诗，故多硬戆。如丁黼送钱尉云：不能刺刺对婢子，已是昂昂真丈夫。食生不化。范石湖营寿藏诗云：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士馒头。直欲笑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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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伟人不可拘以诗句。而韩魏公春阴诗云：草湿漫铺留醉席，榆寒难掷买春钱。大是风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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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之诗文至庐陵一变，有功于文，有罪于诗。自所作者害人浅，论他人诗害人深。宛陵虽尚平淡，其始犹有秀气，中岁后始不堪耳。若非群儿推奉，不敢毅然自恣，大伤雅道，岂非永叔使之然哉。晦窗亦曰：圣俞诗非平淡，乃枯槁。公论也。然精腴雅洁，不乏佳句。如五更千里梦，残月一窗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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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诗先学乐天、无可，继学义山，故失之轻浅绮靡。梅都官倡为平淡，六一附之，仅在皮毛，未究神理，遂流于粗直。间杂长句，硬下险怪字凑韵，如山花野麋，不复可耐。后虽屡变，而雅奏日湮，敷陈多于比兴，蕴藉少于发抒，求其意长笔短者，十不一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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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瞻诗美不胜言，病不胜摘。大率多俊迈而少渊亭，得瑰奇而失详慎，多粗豪滑稽草率，又多以文为诗。然其才古今独绝。子瞻闻子由不赴商州曰：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过陈绝粮曰：南行千里成何事，一听秋涛万古音。过海云：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蛮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如此胸襟，真天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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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人评少游诗，如少女步春，终伤婉弱。其支枕星河横醉后，入帘风絮报春深。真好姿态。而屠死肯自羞无用，画虎从人笑未成。却自肮脏。不如介甫之鸡虫得失何须问，鹏雀逍遥各自知之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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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艺录：
诗理宏渊，谈何容易。究其妙用，可略而言。卿云，江水，开雅、颂之源，丞民、麦秀建国风之始。览其事迹，兴废如承，占彼民情，舒困在目。则知诗者，所以抒元郁之思，光神妙之化也。先王协之于宫徵，被之于簧弦，奏之于郊社，颂之于宗庙，歌之于燕会，讽之于房中。盖以可以格天地，感鬼神，畅风教，通世情。此古诗之大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