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与评诗

尘与沙

五言古以不尽为妙，七言古则不嫌于尽。若夫尽而不尽，非天下之至神。

尘与沙

学古人诗，不可学其粗俗，非不可学，不能学也。非极细人不能粗，非极雅人不能俗。

尘与沙

古诗之妙，在首尾一意而转折处多，前后一气而变换处多。或意转而句不转，或句转意不转。或句换而气不换，或气换而句不换。不转而转，则愈转而意愈不穷，不换而换，则愈换而气愈不竭。善作诗者，能留不穷之意，蓄不竭之气，则几于化。

尘与沙

蜀人赵昌花卉，所以不及于徐熙者，赵昌色色欲求其似，而徐熙不甚求其似也。中、晚唐诗律，所不及盛唐大家者，中晚人字字欲求其工，而盛唐人不甚求工也。

尘与沙

乱发粗服之中，条理井然。金玉追逐之内，姿态横生。兼此二妙，方称作家。

下虚字难在有力，下实字难在无迹。然力能透出纸背者，不论虚实，自然浑化。彼用实而有迹者，皆力不足也。

尘与沙

歌者上如抗，下如坠，垒垒然贯珠。诗人笔端亦具此妙。

尘与沙

律诗对偶，圆如连珠，浑如合

尘与沙

画家所谓平远者，如一幅乱山，几数百里而烟障连绵，看之令人意兴无穷。在诗家惟汉人有之。今之学古诗者，但知学其平，不知学其远。盖平者其势，远者其神，神故不易学也。

尘与沙

画家所谓平远者，如一幅乱山，几数百里而烟障连绵，看之令人意兴无穷。在诗家惟汉人有之。今之学古诗者，但知学其平，不知学其远。盖平者其势，远者其神，神故不易学也。

尘与沙

东山篇，每章着零雨其蒙四字，便尔悲凉。思家遇雨，别有一番无聊，不必终篇，已觉黯然销魂矣。末后只描写鹳鸣果实，蟏蛸熠耀，户庭寥落，雨景惨淡而已，此外不贅一语，愈觉悲绝。三百篇中有比兴赋互用者，有赋事在前，比兴在后者，皆以不注破为妙，不独此诗也。及读古诗十五从军征篇：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四句写景奇。虽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不语注破太明，不如东山之浑妙，但汉末离乱光景，不嫌直露。倘自此便止，尚是一首极悲澹诗，只可惜又添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十字，反觉全首味薄矣。此汉人所不及三百篇也。

尘与沙

近日吴中（山歌）、挂枝儿，颇近风谣，无理有理，为近日真诗一线所存。如汉古诗云：客从北方来，欲到到交趾。远行无他物，唯有凤凰子。句似迂鄙，想极荒唐，而一种真朴之气，有张、蔡诸人所不能道者。晋宋间子夜、读曲及清商曲亦尔。安知歌谣中遂无佳诗乎？每欲取吴讴为情者，汇为风雅别调，想知诗者不以为别调也。

尘与沙

近日吴中（山歌）、挂枝儿，颇近风谣，无理有理，为近日真诗一线所存。如汉古诗云：客从北方来，欲到到交趾。远行无他物，唯有凤凰子。句似迂鄙，想极荒唐，而一种真朴之气，有张、蔡诸人所不能道者。晋宋间子夜、读曲及清商曲亦尔。安知歌谣中遂无佳诗乎？每欲取吴讴为情者，汇为风雅别调，想知诗者不以为别调也。

尘与沙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苦心、局促着在晨风、蟋蟀，妙甚。盖愁思之极，虫鸟亦若代为心伤也。只如此看，语意自深。今之笺诗者，咸以晨风、蟋蟀为毛诗二篇，果尔，则浅薄无味，何以为古诗乎？陆士衡拟古云，王鲔怀河岫，晨风思北林。据此则晨风为鸟名无疑。然思北林语意索然，较之怀苦心三字，相去不独庭径，且天渊矣。

尘与沙

五言诗为澹穆易、为奇峭难。四言诗为奇峭易、为澹穆难。陶公四言诗如其五言诗，所以独妙。七言诗作澹穆尤难，惟摩诘能之，然而稍加深秀矣。

尘与沙

诗语可入填词，如诗中枫落吴江冷，思发在花前，天若有情天亦老等句，填词屡用之，愈觉其新。独填词语无一字可入诗料，虽用意稍同，而造语迴异。如梁卲陵王伦见姬人诗，却扇承枝影，舒衫受落花。与秦少游词，照水有情聊整鬓，倚栏无绪更兜鞋。同一意致，然邵陵语可入填词，而少游语决不可入诗。赏鉴家自知之。

尘与沙

作诗须一意浑融，前后互映。如李颀送王昌龄诗云，漕水多去远，送君多暮情。淹留野寺出，向背孤山明。前望数十里，中无蒲稗生。夕阳满舟楫，但爱微波清。举酒林月上，解衣沙鸟鸣。夜来莲花界，梦里金陵城。叹息此离别，悠悠江海行。因第二句有暮景二字，自此后不独夕阳微波，月上鸟鸣，夜来花界，梦里金陵，种种暮景，而满篇幽淡悲凉。字字皆暮景也。暮景易写，而暮情难描，此为独绝。

尘与沙

看盛唐诗，当从其气格浑老，神韵生动处赏之。字句之奇，特其余耳。如王维：鹊乳先春草，莺啼过落花。孟浩然：石镜山精怯，禅枝怖鸽楼。张谓：野猿偷纸笔，山鸟污图书。岑参：瓯香茶色嫩，窗冷竹声干。此等语皆晚唐人所极意刻画者，然出于王、孟、张、岑手，即是盛唐诗。若出于晚唐人手，即是晚唐人诗。盖盛唐人一字一句之奇，皆从全首元气中苞孕而出，全首浑老生动，则句句浑老生动。故虽有奇句，不碍自然。若晚唐气卑格弱，神韵又促，即取盛唐人句入其集中，但见爷凿痕，无复前人浑老生动之妙矣。

尘与沙

释皎然尝于舟中抒思，作古体十数篇，以效韦苏州，韦大不喜。明日献其旧作，乃大称赏，云：何不以所工见投，而猥希老夫之意！即此可见，作诗当自写性灵。摹仿剽窃，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尘与沙

严沧浪云：唐人与宋人诗，未论工拙，只是气象不同。此语切中窍要。但余谓作诗未论气象，先看本色，若赀郞效士大夫举止，暴富儿效贵公子衣冠，纵气象有一二相似，然村鄙本色自在。宋人虽无唐人气象，犹不失宋人本色，若近时人，气象非不甚似唐人，而本色相去远矣。

尘与沙

发语难得有力，有力故能挽起一篇之势，结语难得有情，有情故能锁住一篇之意。能挽起一篇，故一篇之情亦动，能锁住一篇，故一篇之势亦完，两相资也。

尘与沙

唐律多近古，然唐古风亦往往可截作律者，夫古诗可截作律者，非古诗之至者也。如王少伯昌龄别刘言胥云：天地寒更雨，苍茫楚城阴。一樽广陵酒，十载衡阳心。倚伏不堪料，悲欢岂易寻。相逢成远别，后会何如今。只此四十字，格高而味厚，是一首绝好的五言律。以多却身在江海上，云连帝京深。行当务功业，策马何駸駸。二十字，遂成古诗，便减价数倍。即止可悟律诗之妙，在言止而意尤不尽，古诗之妙在乎其所不得止也。

尘与沙

唐释子以诗传者数十家，然自皎然外，应推无可、清塞（即周贺）、齐己、贯修等人为最。以此数人诗无缽盂气也。僧家不独忌缽盂语，尤忌禅语。近有禅师作诗者，余谓此禅也，非诗也。禅家诗家，皆忌说理。以禅写诗，即落道理，不独非诗，并非禅矣。诗中情艳语皆可参禅，独禅语必不可入诗也。僧诗清者每露清痕，慧者即有慧迹。诗以兴趣为主，兴到即能豪，趣到即能宕。释者兴趣索然，尺幅易窘，枯木寒崖，全无暖气，求所谓纵横不羁，潇洒自如者，百无一二，宜其不能与才人匹敌也。每爱唐僧怀素草书，斯可游戏三昧，夺李、杜、王、孟之席，吾未见其人也。

尘与沙

诗有极寻常语，以作发局无味，倒用作结方妙者。如郑谷淮上别故人诗云：扬子江头楊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盖题中正意，只君向潇湘我向秦七字而已，若开头便说，则浅直无味，此却倒用作结，悠然情深，令读者低迴流连，觉尚有数十句在后未竟者。唐人倒用之妙，往往如此。

尘与沙

宋人诗佳者，殊不愧唐人。多看可助波澜，但须熟看唐人诗，方能辨宋诗苍白。盖宋之名手，皆从唐诗出，虽面目不甚似，然神情近之，如人耳孙十传以后，尤俏其鼻祖。但不可从宋入手，一从宋入手，便为习气所蔽，不能见鼻祖矣。

尘与沙

今人贬薄诗归，寻毛锻骨，不遗余力。以余平心而论之，诸家诗评皆取声响，唯钟、谭所选，特标灵性。其眼光所射，能令不学者诵之勃然乌可已，又能令老作诗者诵之爽然若失，扫荡腐秽，其功自不可诬。但未免专任己见，强以木珠子换人眼睛，增长狂慧，流入空疏，是其疵病。

尘与沙

雅道机要：
明六义：歌事曰风，布义曰赋，取类曰比，感物曰兴，正事曰雅，功成曰颂，

势者，诗之力也，如物之有势，无往不克。

体者，诗之象，如人之体象，须神形丰备，不露风骨，斯为妙手。

内外之意，诗之最密也。苟失其辙，则如人去足，车去轮，其何以行之哉？

尘与沙

凡为诗须搜觅。未得句，先须令意在象前，象生意后，斯为上手矣。不得一向只构物象，属对全无意味。凡搜觅之际，宜放意深远，体理玄微。不须急就，惟在积思，孜孜在心，终有所得。古今为诗，或云得句先要颌下之句，今之欲高，应须缓就。若阆仙经年，周朴盈月可也。

尘与沙

凡诗须能通变体格。摹拟古意不偷窃名人句，令体面不同，不作贯鱼之手。凡欲题咏物象，须密布机情，求象外杂体之意。不失讽咏，有含情久味之意，则真作手矣。

尘与沙

凡为诗须明断一篇始终之意，未行纸笔，先定体面。若逢先理，则百发百中。自得之句，自有趣味。播在人口，皆在明断。审其是非，如创学之流，未得联联通达，或失磨炼，或犯诸病，皆须仔细看祥。吟咏不可恃其敏捷，或其疏脱，被人评哂。

尘与沙

香宇诗谈：

文有似拙而实妙者，史记也。诗有似拙而实妙者，乐府也。拙忌其俚，妙忌其纤。宋俚也，元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