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与评诗

尘与沙

太白 资禀超妙，全得乎天，其至佳处，非其学力心力所能到，若天为引其心力，助其学力。千载而下，读其诗只得归之无可思议。即其自为之时，恐未必一准要好到如此地位。少陵则不然，要好到如此地位，直好到如此地位，惟不能于无意中增益一分，亦不欲无意中增益一分，此二公之大分判处。

尘与沙

或曰：三百篇直抒性情，无一不佳，请问当日诗人，所读何书？余谓不然，不读书必不能有此。古今人性情皆同，惟其薰染不同，故文字亦不同。少时闻田歌曰：谢豹花香满山红，癞头娘子嫁老公。原其情所发，即是周南桃夭之诗。一文一俚，难可里计，由其有无书味薰蒸故耳。

尘与沙

舍高古而就卑浅，期在明显，于文气自然条达。弃卑近而就高古，期在幽奥，于文气须防断塞。

尘与沙

唐人落日诗，有古道少行人，秋风动禾黍之句，使易其题，为晚步，为郊行，便不大佳。因题是落日，遂觉神希味永，玩索不尽。古人制题之妙，后来有几辈省得？

尘与沙

思王弃妇诗，颠倒错杂，随触而生，无语不转，无意不佳，与灵均同一衷悃，故其构思着笔，不期似而适相似。

尘与沙

能在闲句上、淡句上见力量，能于无字外、无相外摹神味，此真不愧好手。

尘与沙

少陵近体，于双声叠韵极其讲究，此即所谓律细也。赤堇氏云：盖其务在两两属对者，无他，欲声相和耳。

尘与沙

今人作诗，气在前，以意尾之。古人作诗，意在前，以意运之。气在前，必为气使，意在前，则气附意而生，自然无猛戾之病。

尘与沙

凡人学诗，往往先作七律，到工夫进时，一首都不得佳。七律大难，不如从五律入手，其错处还容易周防，且五律众诗之基也。

尘与沙

刘公干诗，读之亦无甚深意。意依情生，情厚则意与俱厚，只觉緾绵悱恻，萦绕简编，十日不散。其诗胜人之处，其实情之过人所致。

尘与沙

六朝专事铺陈，毎伤于辞繁意寡。然繁词中能贯以健气行者，其气大是可学。此即建安余风，唐贤亦藉以为筋力者也。

尘与沙

求句调谐适，音韵铿锵，须多读熟读六朝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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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白斋诗话：唐人秦韬玉有诗云：地衣镇角香狮子，帘额侵钩锈辟邪。后山有：坏墙得雨蜗成字，古屋无人燕作家。韬玉可谓状富贵之象于目前，后山可谓含寂寞之景于言外也。

尘与沙

唐罗邺诗云：人间若算无荣辱，却是扁舟一钓翁。顷见王仲深诗云：青山无处避征徭，十载书囊到处挑。欲买钓船湖上隐，近来渔课又难饶。由此观之，我朝之渔翁，不及唐远甚矣。唐时渔翁，可置荣辱于度外，今之钓翁，则为多人事矣。

尘与沙

原诗：大抵古今作者，卓然自命，必以其才智今与古人相衡，不肯稍为依傍，寄人篱下，以窃其余唾。窃之而似，则优孟衣冠，窃之而不似，则画虎不成矣。故宁甘做偏裨，自领一队，如皮、陆人是也。乃才不及健儿，假他人余焰，妄自僣王称霸，实则一土偶耳。生机既无，面目涂饰，洪潦一至，皮骨不存。而犹侈口而谈，亦何谓耶？

尘与沙

从来豪杰之士，未尝不随风会而出，而其力则尝能转风会。人见其随乎风会也，则曰：其所作者，真古人也，见能转风会者，以其不袭古人也，则曰：今人不如古人也。无论居古人十年之后，即如左思去魏未远，其才力岂不能为建安诗耶？观其纵横踯踏，睥睨千古，绝无丝毫曹刘馀习。鲍照之才，迥出侪偶，杜甫称其俊逸。夫俊逸则非建安本色矣。千载后无不击节此二人之诗者，正以其不袭建安也。奈何去古益远，翻以此绳人耶？

尘与沙

草木气断则立萎，理、事、情俱随之而尽，固也。虽然，气断则气无矣，而理、事、情依然在也。何也？草木气断则立萎，是理也，萎则成枯木，其事也，枯木岂无形状？其向背、高低、上下，则其情也。由是言之，气有时而或离，理、事、情无之而不在。向枯木而言法，法于何施？必将曰，法将折之以为薪，法将斫之以为器，

尘与沙

大约才、胆，识、力，四者交相为济。苟一有所歉，则不可登作者之坛。四者无缓急，则要在先之以识，使无识，则三者俱无所托。无识而有胆，则为妄，为鲁莽，为无知，其言背理，叛道，篾如也。无识而有才，虽议论纵横，思致挥霍，而是非淆乱，黑白颠倒，才反为累矣。无识而有力，则坚僻，妄诞之辞，足以误人惑世，为害甚烈。若在骚坛，皆为风雅之罪人。惟有识，则能知所从，知所奋，知所决，而后才与胆、力，皆确然有以自信。

尘与沙

夫识辨不精，挥霍无具，徒倚法之一语，以牢笼一切。譬之国之有法，所以儆愚夫愚妇之不肖而使之不犯，未闻与道德仁义之人讲论习肄，而时以五刑五罚之法恐惧之而协迫之也。惟理、事、情三语，无处不然。三者得，则胸中通达无阻，出面敷为辞，则夫子所云辞达，达者，通也。通乎理，通乎事，通乎情之谓。而必泥乎法，则反有所不通矣。

尘与沙

且夫胸中无识之人，即终日勤于学，而亦无益，俗谚谓为两脚书橱。记诵益多，多益为累。及伸纸落笔时，胸如乱丝，头绪既纷，无从割择，中且馁而胆愈怯，欲言而不能言，或能言而不敢言，矜持于铢两尺矱之中，既恐不合于古人，又恐殆讥于今人。如三日新妇，动恐失体。又如跛者豋临，举恐失足。文章一道，本摅写挥洒乐事，反若有物焉以桎梏之，无处非碍矣。于是，强者必曰：古人某某之作如是，非我则不能得其法也。弱者亦曰：古人某某之作如是，今之闻人某某传其法如是，而我亦如是也。其黠者心则然而秘而不言，愚者心不能知其然，徒誇张于人，以为我自有所本也。更或谋篇时，有言已尽，本无可赘矣，恐方幅不足，而不合于格，于是多方拖沓以扩之，是蛇添足也。又有言尚未尽，正堪抒写，恐逾于格而夫矩度，亟阖而已焉，是生割活剥也，之数者，因无识，故无胆，使笔墨不能自由，是为操觚家之苦趣，不可不察也。

尘与沙

舒写胸襟，发挥景物，境皆独得，意自天成，能今人永言三叹，寻味不穷，忘其为熟，转益见新，无适而不可也。若五内俱空，毫无寄托，以剿袭浮辞为熟，搜寻险怪为生，均为风雅所摈。

尘与沙

唐宋以来，诸评诗者，或概论风气，或指论一人，一篇一语，单辞复句，又何殚数。其间有合有离，有得有失。如皎然曰：作者须知复变，若惟复不变，则陷于相似，置古籍中，视之炫目，何异宋人以燕石为璞。刘汝锡曰：工生于材，达生于识，二者相为用而诗道备。李德裕曰：譬如日月，终古常见，而光景长新，皮日休曰：才犹天地之气，分为四时，景色各异，人之材变，岂异于是。

尘与沙

古人之诗，必有古人之品量。其诗百代者，品量亦百代。古人之品量，见之古人之居心。其所居之心，即盛世贤宰相之居心也。宰相所有事，经纶宰制，无所不急，而必以乐善、爱才为首务，无毫发媢嫉忌忮之心，方为真宰相。百代之诗人亦然。如高适、岑参之才，远逊于杜，观甫寄赠高岑诸作，极其推崇赞叹。孟郊之才，不及韩愈远甚，而愈推高郊，至低头拜东野，愿郊为龙身为云，四方上下逐东野。卢仝，贾岛，张藉等诸人，其人地与才，愈俱十百之，而愈一一为之赞叹推美。史称其奖借后辈，称荐公卿间，寒暑不避。欧阳修于诗，极推荐梅尧臣，苏舜钦。苏轼与黄庭坚，秦观，张耒等诸人，皆爱之如己，所以好之者无不至。盖自有天地以来，文章之能事，粹于此数人，决无更有胜之而出其上者，及观其乐善爱才之心，竟若欿然不自足。此其中怀阔大，天下之才皆其才，而何媢嫉忌忮之有。不然者，自炫一长，自矜一得，而惟恐有一人之出其上，又惟恐人之讥己，日以攻击诋毁其类为事，此其中怀狭隘，即有著作，如其心术，尚堪垂后乎！昔人惟沈约闻人一善，如万箭穿心，而约之所就，亦何足云！是犹以李林甫、卢杞之居心，而欲愽贤宰相之名，使天下后世称之，亦事理必无者尔。

尘与沙

汉魏之诗，如画家落墨于太虚中，初见形象。一幅绢素，度其长短、阔狭，先定规模，而远近浓淡，层次脱卸，俱未分明。六朝之诗，始短烘染设色，微分浓淡，而远近层次，尚在形似意想间，犹未显然分明也。盛唐之诗，浓淡远近层次，方一一分明，能事大备。宋诗则能事益精，诸法变化，非浓淡、远近、层次所得而该，刻画掉換，无所不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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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士祯曰：十首以前，少陵较难入，百首以后青莲较易厌。斯言以蔽李杜，而轩轾自见矣。以此推之，世有阅至终卷皆难入，才读一篇即厌者，其过惟均。究之难入者可加工，即厌者终难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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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诗，传为老妪可晓。余谓此言亦未尽然。今观其集，矢口而出者固多，苏轼谓其局于浅切，又不能变风操，读之易厌。夫白之易厌，更胜于李，然有作意处，寄托深远。如不致士，伤友、伤宅等篇，言浅而深，意微而显，此风人之能事也。至五言排律，属对精紧，使事严切，章法变化中条理井然，读之使人唯恐其竟，杜甫后不多得者。人每易视白，则失之矣。元稹作意胜于白，不及白舂容暇豫。白俚俗处而雅亦在其中，终非庸近可拟。二人同时得盛名，必有其实，俱未可轻议也。。

尘与沙

七言绝句，古今推李白、王昌龄。李俊爽，王含蓄。两人辞、调、意俱不同，各有致处。李商隐七绝寄托深而措词婉，实可空百代而无其匹也。王世桢曰：七言绝句，盛唐主气，气完而意不尽，中晚唐主意，意工而气不甚完，然各有致者。斯言为能持平。然盛唐主气之说，谓李则可耳，他人不尽然也。宋人七绝，种族各别，然出奇入幽，不可端倪处，竟有秩驾唐人者，若必曰唐、曰供奉、曰龙标以律之，则失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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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诗者，不可忽略古人，亦不可附会古人。忽略古人，粗心浮气，仅猎古人皮毛。要知古人之意，有不在言者，古人之言，有藏于不见者，古人之字句，有侧见者，有反见者。此可忽略涉之者乎？不可附会古人，如古人用字句，亦有不可学者，亦有不妨自我为之者。不可学者，即三百篇中极奥僻字，与尚书殷盘、周诰中字义，岂必尽可入后人之诗？古人或偶用一字，未必尽有精义。而吠声之徒，遂有无穷训诂以附会之，反非古人之心矣。不妨自我为之者，如汉魏诗之字句，未必一一尽出于三百篇，六朝诗之字句，未必尽出于汉魏，而唐及宋元，等而下之，又可知矣。今人偶用一字，必曰本之昔人，昔人又推而上之，必有作始之人。彼作始之人，复何所本乎？不过揆之理、事、情，切而可，通而无碍，斯用之矣。

尘与沙

苏辙云：大雅绵之八九章，事文不相属，而脉络自一，最得为文高致。辙此言，讥白居易长篇，拙于叙事，寸步不遗，不得诗人法。然此不独切于白也。大凡七古必须事文不相属，而脉络自一。唐人合此者，也未能概得，惟杜则无所不可。亦有事文相属，而变化纵横，略无痕迹，竟似不相属者，非高、岑、王所能几及也。

尘与沙

五言律句，装上两字即七言，七言律句，或截去头上两字，或抉去中间两字，即五言，此近来诗人通行之妙法也。又七言一句，其辞意算来只得六字。六字不可以句也，不拘上下中间嵌入一字，而句成全。句成而诗成，居然会炙人口矣。又凡诗中活套，如剩有、无那、试看、莫教、空使、还令等教急字眼，不可屈指数，无处不可扯来，安头找脚。无怪乎七言律诗，漫天遍地也。夫剩有、无那等字眼，古人用之，未尝不是玉尺金针，无如点金成铁手用之，反不如牛溲马勃之可奏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