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与评诗

尘与沙

诗家有不说理而真乃说理者，如唐人咏棋云：人心无算处，国手有输时。咏帆云：恰认己身往，翻疑彼岸移。宋人：君王若看貌，甘在众妃中。禅心终不动，仍捧旧花归。雪诗：何由更得齐民暖，恨不偏于宿麦深。云诗：无限旱苗枯欲净，悠悠闲处作奇峰。许鲁斋即景云：黑云莽莽路昏昏，底事登车尚出门？直待前途風雨恶，苍茫何处觅烟村。无名氏云：一点缁尘浣素衣，瘢瘢驳驳使人疑。纵教洗遍千江水，争似当初未洗时。

尘与沙

刘春池赋白牡丹云：神仙队里风流易，富贵场中本色难。陈紫澜宫詹浩赋白桃花云：后庭歌罢酲初醒，前度人来鬓已华。蒋用庵御史亦赋白桃云：亡息国因红粉累，避秦人是白衣尊。皆妙。

尘与沙

宋人好附会名重之人，称韩文杜诗，无一字没来历。不知此二人之所以独绝千古者，转妙在没来历。元微之称少陵云：怜渠直道当时事，不着心源傍古人。昌黎云：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今就二人所用之典，证二人生平所读之书，颇不为多，斑斑可考，亦从不自注此句出何书、用何典。昌黎尤好生造字句，正难其自我作古，吐词为经。他人学之，便觉不妥耳。

尘与沙

三余编言：诗家使事，不可太泥。白傅长恨歌：峨嵋山下少人行。明皇幸蜀，不过峨嵋。谢宣城诗：澄江净如练，宣城去江百里余，县治左右无江。相如上林赋：八川分流。长安无八川。严冬友云：西汉时长安原有八川，谓泾，渭，灞，沪，沣，漓，潦，涌也。至宋时则无矣。（补遗)

尘与沙

人或问余以本朝诗谁为第一，余转问其人：三百篇以何首为第一？其人不能答。余晓之曰：诗如天生花卉，春兰秋菊，各有一时之秀，不容人为轩轾。音律风趣，能动人心目者，即为佳诗。无所为第一、第二也。有因其一时偶至而言者，如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一首，宋居沈上。文章旧价留鸾掖，桃李新阴在鲤庭一首，杨汝士压倒元、白是也。有总其全局而论者，如唐以李、杜、韩、白为大家，宋以欧、苏、陆、范为大家是也。若必专举一人，以覆盖一朝，则牡丹为花王，兰亦为王者之香。人于草木，不能评谁为第一，而况诗乎？

尘与沙

王梦楼侍讲云：诗称家数，犹之官称衙门也。衙门自以总督为大，典使为小。然以总督衙门之担水夫比典使衙门之典使，则亦宁为典使，不为担水夫，何也？典使虽小，尚属朝廷命官，担水夫衙门虽尊，与他无涉。今之学杜、韩不成，矜矜然自以为大家者，不过总督衙门之担水夫耳。叶横山先生云：好摹仿古人者，窃之似，则优孟衣冠，窃之不似，则画虎类狗。与其假人余焰，妄自称尊，孰若甘作偏裨，自领一队。

尘与沙

诗有认假为真而妙者，唐人诗宿华山云：阑干倚遍都无寐，犹恐星河坠入楼。宋人咏梅花帐云：呼童细扫潇湘簟，犹恐残花落枕边。有认真为假而妙者，宋人雪中观妓云：恰似春风三月半，杨花飞处牡丹开。元人美人梳头云：红雪忽生池上影，乌云半卷镜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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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作人贵直，而作诗文贵曲。孔子曰：情欲信，词欲巧。孟子曰：智譬则曲，圣譬则力。巧即曲之谓也。崔念陵诗云：有磨皆好事，无曲不文星。洵知言哉。

或问：诗如何之后可谓之曲？余曰：古诗之曲者，不胜数矣。即如近人王仔园访友云：乱乌栖定夜三更，楼上银灯一点明。记得到门还不扣，花阴悄听读书声。此曲也，若到门便扣，则直矣。方蒙章访友云：轻舟一路绕烟霞，更爱山前满涧花。不为寻君也留住，那知花里即君家。此曲也。若知是君家，便直矣。宋人咏梅云：绿杨解语应相笑，泄露春光恰是谁？咏红梅云：牧童睡起朦胧眼，误认桃林欲放牛。咏梅而想到杨柳之心，牧童之眼，此曲也。若专咏梅花，便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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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虽贵淡雅，亦不可有乡野气。何也？古之应、刘、鲍、谢、李、杜、韩、苏，皆有官职。非村野之人。盖士君子读破万卷，又须豋庙堂。览山川，交结海内名流，然后气局见解，自然阔大，良友琢磨，自然精进。否则鸟啼虫吟，沾沾自喜，虽有佳处，而边幅自然狭矣。人有乡党自好之士，诗亦有乡党自好之诗。桓宽盐铁论曰：鄙儒不如都士，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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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论诗，动言贵厚而贱薄，此亦耳食之言。不知宜厚宜薄，唯以妙为主。以两物论，狐貉贵厚，鲛绡贵薄。以一物论，刀背贵厚，刀锋贵薄。安见厚者定贵，薄者定贱耶？古人之诗少陵似厚，太白似薄，义山似厚，飞卿似薄，俱为名家。犹之论交，曰深人难交，不知浅人亦正难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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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禅师作偈曰：蝇爱寻光纸上钻，不能透处几多难。忽然撞着来时路，始觉平生被眼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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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后山吟诗最苦，九日云：人事自生今日意，寒花只作去年香。郑毅夫云：夜来过岭忽闻雨，今日满溪都是花。此种句，似易实难。人能知易中之难，始可与言诗。

尘与沙

诗虽小技，然必童而习之。入手先自汉、魏、六朝，下至三唐、两宋，自然源流各得，脉络分明。今之士大夫已歇精神于时文八股矣，宦成后，慕诗名而强为之，又慕大家之名而挟取之，于是所读者，在宋非苏即黄，在唐非韩即杜，此外付之不观。亦知此四家者，岂浅学之人所能袭取哉？于是专得皮毛，自夸高格，终身由之，而不得其道。书曰：徳无常师，主善为师。子贡曰：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此作诗之要也。陶篁村曰：先生之言固然，然亦视其人之天分也。与诗近者，虽中年后，可以名家，与诗远者，虽童而习之，无益也。磨铁可以成针，磨砖不可以成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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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少作则思涩，多作则手滑。医涩须多看古人之诗，医滑须用剥进几层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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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之用字，有意同而字面整碎不同、死活不同者，不可不知。杨文公撰宋主与契丹书，有邻壤交欢四字。真宗用笔旁抹批云：鼠壤？粪壤？杨公改邻壤为邻境，真宗乃悦。此改碎为整也。范文正公作子陵祠堂记，初云：先生之德，山高水长。㫌改德之为风字。此改死为活也。荀子曰，文而不采。乐记曰：声成文谓之音。今之诗流，知之者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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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陆堂、诸襄七、汪韩门三太史，经学渊深而诗多涩闷，所谓学人之诗，读之令人不欢。或诵诸诗：秋草训龙种，春罗狎雉媒。九秋易酒豋高泪，百战重经广武场。差为可诵，他作不能称是。相传康熙间，京师三前辈主持风雅，士多趋其门。王远亭多誉，汪钝翁多毁，刘公戬持平。方望溪先以诗投汪，汪诉之。次以诗投王，王亦不誉。乃投刘，刘笑曰：人各有性之所近，子以后专作文，不作诗可也。方以终身不作诗。近代深经学而能诗者，其郑玑尺，惠红豆，陈见复三先生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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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宜朴不宜巧，然必须大巧之朴。诗宜淡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淡。譬如大贵人，官成宦就，散发解簪，便是名士风流。若少年纨绔，遽为此态，便当笞责。富家雕金琢玉，别有规模，然后竹几藤床，非村夫贫相。

尘与沙

咏古诗有寄托固妙，亦须读者知其所寄托之意，而后觉其诗之佳。卢雅雨先生长不满三尺，人呼矮卢，故题李广庙云：明梗自有千秋貌，不在封㑨骨相中。薛皆三晋士，门生甚少，题桃园图云：桃花不相拒，源路自家寻。余起病补官，年未四十，题邯郸庙云：黄梁未熟天还早，此梦何妨再一回。

尘与沙

诗人家数甚多，不可硁硁然域一先生之言，自以为是，妄薄前人。须知王、孟清悠，岂可施诸边塞。杜、韩排募，未便播诸管弦。沈、宋庄重，到山野则俗。卢仝险怪，到庙堂则野。韦、柳隽逸，不宜长篇。苏、黄瘦硬，短于言情。悱恻芬芳，非温、李、冬郎不可。属词比事，非元、白，梅村不可。古人各成一家，业已成名而去。后人不得不兼综条贯，相题行事。虽才力笔性，各有所宜，未容勉强，然宁藏拙而不为则可，若护其所短，而反讥人之所长，则不可。所谓以宫笑角，以白诋青者，谓之陋儒。范蔚宗云：人识同体之善，而忘异量之美。此大病也。

尘与沙

诗有有篇无句者，通首清老，一气浑成，恰无佳句令人传诵。有有句无篇者，一首之中，非无可传之句，而通体不称，难入作家之选。二者一欠天分，二欠工夫。必有篇有句，方称名手。

尘与沙

用事如用兵，愈多愈难。以汉高祖之雄略，韩信只许其能用十万，可见部勒驱使，谈何容易。有梁溪少年作怀古诗，动辙二百韵。余笑曰：子独不见唐咏蜀葵诗乎？其人请诵之，曰：能共牡丹争几许，被人嫌处只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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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悦西施，不悦西施之影。明七子之学唐，是西施之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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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律始于盛唐，如国家缔造之初，宫室粗备，故不过竖立架子，创建规模，而其中洞房曲室，网户罘恩，尚未齐备。至于中，晚而始备，至于宋、元而愈出愈奇。明七子不明此理，空想挟天子以临诸侯，于是空架而立，而诸妙皆捐。淮南子曰：鹦鹉能言，而不能得其所以言。

尘与沙

唐人近体诗，不用生典，称公卿不过皋、䕫，萧、曹，称隐士，不过梅福、君平，叙风景，不过夕阳，芳草，用字面，不过月露风云，一经调度，便日月嶄新。犹之易牙治味，不过鸡猪鱼肉，华陀用药，不过青沾漆叶，其胜人处，不求于海外异国也。余过马嵬吊杨妃诗曰：金舃锦袍何处去，只留罗袜与人看。用新唐书李石传中语，非僻书也，而读者人人问出处，余厌而删之，故此诗不存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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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古诗，乃一时兴会所触，不比山经、地志，以详核为佳。近见某太守洛阳怀古四首，将洛下故事，搜括无遗，竟有一首中，使事至七八者。编凑托沓，茫然不知作者意在何处。因告之曰，古人怀古，只指一人一事而言，如少陵之咏怀古迹，一首武侯，一首昭君，两不相羼也。刘梦得金陵怀古，只咏王涪船楼一事，而后四句，全是空描。当时白太傅谓其已探骊珠，所余鳞甲无用。真知言哉，不然，金陵典故，岂王溶一事，而刘公胸中，岂只晓此一典耶。

尘与沙

乐府解题云：毛诗之兮，楚辞之些，曹操所不喜。余颇以操为知音。盖诗有关咏叹者，不得不用虚字，以伸长其音。若直叙铺陈，一用虚字，便成敷衍。近有作七古者，排比未终，无端忽插兮字，以致调软气松。全无音节。

尘与沙

诗有干无华，是枯木也。有肉无骨，是夏虫也。有人无我，是傀儡也。有声无韵，是瓦缶也。有直无曲，是漏卮也。有格无趣，是土牛也。

尘与沙

为人，不可有我，有我则自恃恨用之病多。孔子所以无固，无我也。作诗，不可以无我，无我则剿袭敷衍之弊大。韩昌黎所以惟古于词必己出也。北魏祖莹云，文章当自出机杼，成一家风骨。不可寄人篱下。

尘与沙

三百篇不著姓名，盖其人直写性情，无意于传名，所以真切可爱。今作诗，有意要人知有学问、有章法、有师承，于是真意少而繁文多。予按：三百篇有姓名可考者，唯家父之南山，寺人孟子之萋菲，尹吉甫之菘高，鲁奚斯之閟宫而已。此外，皆不知何人秉笔。

素言

老师秋祺，俺一天只读一段，读懂再读下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