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与评诗

尘与沙

麓堂诗话：诗贵意，意贵远而不贵近，贵淡而不贵浓。浓而近者易识，远而淡者难知。如杜子美钩簾宿鹭起，药丸流莺啭。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衔泥点涴琴书内，更接飞虫打着人。李太白：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王摩诘：返景入深林，复照莓苔。皆淡而愈浓，近而愈远，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

一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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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与沙

唐人不言诗法，诗法多出宋，而宋人于诗无所得。所谓法者，不过一字一句，对偶雕琢之工，而天真兴致，则未可与道。其高者失之捕风捉影，而卑者坐于粘皮带骨，至于江西诗派极矣。唯严沧浪所论超离尘俗，真若有所自得，反复譬说，未尝有失。顾其所自为作，徒得唐人体面，而亦少超拔警策之处。予尝谓识得十分，只做得八九分，其一二分乃拘于才力。故识先而力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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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律诗各有音节，然皆限于字数，求之不难。惟乐府长短句，初无定数，最难调叠。然亦有自然之声。古所谓声依永者。谓有长短之节，非徒永也，故随其长短，皆可以播之律吕，而其太长太短之无音节者，则不足以为乐。今泥古诗之成声，平仄长短，句句字字，摩仿而不敢失，非惟格调有限，亦无以发人之情性，若往复讽詠，久而自有所得。得于心而发之乎声，虽则千变尤化，如珠之走盘，，自不越出法度之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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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文不同体，昔人谓杜子美以诗为文，韩退之以文为诗，固未然。然其所得所就，亦各有偏长独到之处。近见名家大手以文章自命者，至其为诗，则毫厘千里。终其生而不悟。然则诗果易言哉？

六月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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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与沙

作诗不可以意循辞，而须以辞达意。辞能达意，可歌可咏，则可以传。王摩诘阳关无故人之句，盛唐以前所未道，此辞一出，一时传诵不足，至为三叠歌之。后主咏者，千言万语，殆不能出其之外。必如是方可谓达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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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歌辞贵简远，大风歌止三句，易水歌止一句，其感激悲壮，语短而意益长。弹铗歌止一句，亦自有含悲饮恨之意。后世穷技极力，愈多而愈不及，予尝题柯敬仲墨竹曰：莫将画竹论难易，刚到繁难简更难。君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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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公父论诗专取声，最得要领。潘祯应昌尝谓予诗宫声也，余讶而问之，潘言其父受于乡先辈曰，诗有五声，全备者少，惟得宫声者最为优，盖可以兼众声也。李太白杜子美诗为宫，韩退之诗为角，以此例之，虽百家可知也。吾初欲求诗于声，不过心口相语，然不敢以示人。闻潘言，始信以为昔人先得我心，天下之理，出于自然者，固不约而同也。赵总谦尝作声音文字通十二卷，未有刻本。本入宫内者亡其十一，只存总目一卷，以声统字，字之于诗，亦一本而分者。于此观之，尤信。门人辈有闻予言，必让予曰：莫太泄漏天机。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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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诗起承转合，不为无法，但不可泥，泥于法而为之，则撑柱对待，四方八角，无圆活生动之意。然必待法度既定，从容闲习之余，或溢而为波，或变而为奇，乃有自然之妙。是不可以强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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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园诗话：杨诚斋曰：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办。余深爱其言。须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性情不在格律外。三百篇半是劳人思妇率意言情之事，谁为之格？谁为之律？而今之谈格调者，能出其范围否？况皋，禹之歌不同乎三百篇，国风之格不同乎雅、颂，格岂有一定哉。许浑云：吟诗好似成仙骨，骨里无诗莫浪吟。诗在骨不在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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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作诗，雅不喜叠韵、和韵及用古人韵。以为诗写性情，惟吾所适。一韵中有千百字，惟吾所选，尚有用定后不慊意而改者，何得以一二韵约束而为之？既约束，则不得不凑拍，既凑拍，安得有性情哉？庄子曰：忘足，履之适也。余亦曰：忘韵，诗之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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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字古音同冈，故字法康从庚。汉以前无读羹者。庆古音读羌，汉以前无读磬者。令古音同连，入先，仙韵，转去作恋，汉以前无读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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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昌黎之崛强，宜鄙俳体矣。而滕王阁序曰，得附三王之末，有荣耀焉。以杜少陵之博大，宜鄙初唐矣，而诗曰：王，杨、卢、骆当时体，不废江河万古流。以黄山谷之奥俏，宜薄西昆矣，而诗曰：元之如砥柱，大年若霜鹄。王扬立本朝，与世作郛郭。今人未窥韩柳门户，而先扫六朝，未得李杜皮毛，而先轻温、李，何蜉蝣之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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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无类书，无志书，又无字汇，故三都、两京赋，言木则若干，言鸟则若干，必待收集群书，广采风土，然后成文。果能才藻富艳，便能倾动一时。洛阳所以纸贵者，只是家置一本，当类书、郡志读耳，故成书亦须十年、五年。今类书、字汇，无所不备，使左思生于今日，必不作此种赋。即作之，不过翻摘故纸，一二日可成。可抄诵者亦无有也。今人作诗而好用杂事僻韵，以多为贵者，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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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府二字是官监之名，见霍光，张放两传。其君马黄、临高台等乐章，久矣失传。盖因乐府传写，大字为辞，细字为声，声辞合写，易至舛误。是以至曹魏改将进酒为平关中，上之回为克官渡，共十二曲，并不袭汉。晋人改思悲翁为宣受命，朱鹭为灵之祥，共十二曲，亦不袭魏。唐太白、长吉知之，故仍其本名，而自作己诗。少陵，张、王、元、白知之，故自作己诗，而创为新乐府。元稹序杜诗，言之甚详。郑樵亦言，今之乐府，崔豹以义说名，吴兢以事解目，与诗之失传一也。将进酒而李余乃序烈女，出门行而刘猛不言别离，秋胡行而武帝云晨上散关山，此道当何难，皆与题无涉。今人犹贸贸然抱乐府解题为秘本，而字摹句仿之，如画鬼魅，凿空无据，且必置之卷首，以充门面，犹之自标门阀，称乃祖乃宗绝大官衔，而不知其与己无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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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明门户之习，不止朝廷也，于诗亦然。当其盛时，高、杨、张、徐各自成家，毫无门户。一传而七子，再传而钟、谭，为公安。又再传而虞山，率皆攻排诋呵，自树一帜，殊可笑也。凡人各有得力处，各有乖谬处，总要平心静气，存其是去其非。试思七子、钟、谭，若无当日之盛名，则虞山选列朝诗时，方将搜索于荒村寂寞之乡，得半句片言以传其人矣。敌必当王，射先中马：皆好名者之累也。

尘与沙

尹文瑞公好和韵，尤好叠韵。每与人角胜，多多益善。庚辰十月，为勾当公事，与嘉兴钱香树尚书会于苏州，和诗至十余次。一时村官慊从，为送两家诗，至于马疲人倦。尚书还嘉禾，而尹公又追寄一首，挑之于吴江。尚书复札云：岁事勿勿，实不能再和矣，愿公遍告同人，说香树老子，败战于吴江道上。如何？适枚过苏，见此札，遂献七律一章，其五，六云：秋容老圃无衰色，诗律吴江有败兵。公喜，从此又与枚叠和不休。押兵字，有消寒须用美人兵，莫向床头笑曳兵，之句，盖探枚新娶妾之故也。其好谐谑如此，已卯八月，枚江北获稻归，饮于公所，酒毕，与诸公子夜谈，公从后堂札示云：山人在外初回，家姬必多相忆。盍早归乎？余题札后云：夜深手札出深闺，劝我新新归应早回。自笑公门懒桃李，五更结子要风催。除夕，公赐食物。枚以诗谢，末首云：知公得韵便传笺，倚马才高不让先。今日教公输一着，新诗和到是明年。公见之，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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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余篇言，诗家使事，不可太泥。白傅长恨歌，峨眉山下少人行。明皇幸蜀，不过峨嵋。谢宣城诗：溶江静如练，宣城去江百余里，县治左右无江。相如上林赋：八川分流。长安无八川。谢冬友曰：西汉时，长安原有八川，谓泾、渭、灞、沪、沣、漓、潦、涌也，至宋时则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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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称大才者，如万里黄河，与泥沙俱下。余以为：此粗才，非大才也。大才如海水接天，波涛浴日，所见皆金银宫殿，奇花异草，安得有泥沙污人眼界耶？或曰：诗有大家，有名家。大家不嫌庞杂，名家必选字琢句。余道：作者自命当作名家，而使后人置我于大家之中，不可自命为大家，而转使后人屏我于名家之外。尝规蒋心余太史云：君切莫老手颓唐，才人胆大也。余心以为然。

尘与沙

余不喜欢黄山谷诗，而古人所见有相同者，魏泰讥山谷：得机羽而失鹇鹏，专拾取古人吐弃而不屑用之字，而矜矜然自炫其奇，抑末也。王弁州曰：以山谷诗为硬瘦，有类驴夫脚跟，恶僧䉫杖。东坡云：读山谷诗，如食蝤蛑，可发动风气。郭功甫云：山谷作诗，必费如此气力，如是甚底？林艾轩云：苏诗如丈夫见客，大踏步便去了，黄诗如女子见人，先有许多妆裹作相。此苏黄二公之优劣也。余尝比山谷诗，如果中之百合，蔬中之刀豆也，毕竟味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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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戏刻一私印，用唐人钱塘苏小是乡亲之句。某尚书过金陵，索余诗册，余一时率意用之，尚书大加诃责，余初尤逊谢，继而责之不休，余正色曰：公以为此印不伦耶？在今日观，自然公官一品，苏小贱矣。诚恐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苏小，不复知有公也。一座冁然。

尘与沙

宋蓉塘诗话讥白太傅在杭州，忆妓诗多于忆民诗。此苛论也，亦腐论也。关雎一篇，文王辗转反侧，何以不忆王季、太玉，而忆淑女耶？孔子厄于陈、蔡，何以不思鲁君，而思及门耶？

尘与沙

熊掌、豹胎，食之至珍贵者也，生吞活剥，不如一蔬一笋矣。牡丹、芍药，花之至富丽者也，剪彩为之，不如野蓼，山葵矣。味欲其鲜，趣欲其真。人必知此，而后可与论诗。

尘与沙

有妓与人赠别云：临歧几点相思泪，滴向阶边发海棠。情语也。而庄荪服太史赠妓云：凭君莫拭相思泪，留着明朝送别人。说破，转觉嚼蜡。佟法海悼琵琶行云：司马青衫何必湿，留将眼泪哭苍生。一般煞风景语。

尘与沙

少陵云：多师是我师，非止可师之人而师之也。村童、牧竖，一言一笑，皆吾之诗，善取之皆成佳句。随园担粪者，十月中，在梅树下喜报曰：有一身花矣。余因有句云：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余二月出门，有野僧送行曰：可惜园中梅花盛开，公带不去广。余因有句云：可怜香雪梅千树，不得随身带上船。

尘与沙

今之风气，有不可解者，士人略知写字，便究心于说文，凡将，而束欧，禇，钟，王于高搁。略知作文，便致力于康成、颖达，而不识欧、苏，韩、柳为何人。间有习字学诗者，诗必读苏，字必学米，侈然自足，而不知考究诗与字之源流。皆因郑、马之学多糟粕，省费精神，苏、米之字多放纵，可免拘束故也。

白落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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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与沙

白落梅 发表于 2020-9-29 23:20
再后排学习

多谢雅赏赐教。

尘与沙

尹文端公论诗最细，有差判个字之说。如唐人夜晴知欲雨，晩簟觉新秋。新秋二字，现成语也。欲雨二字，以欲字起雨字，非现成语也，差半个字矣。以此类推，名流多犯此病。必云晚簟恰宜秋，宜字方对欲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