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不問、香港詩詞論壇副站長,對古文和詩詞有很深的造詣,去年創作的《前海賦》得到徐晉如先生的推賞。
什么是“滑”,无法定义,但凡作诗之人对这个字并不陌生。如果要问,什么是“不滑”,则可以列举出一堆属于“不滑”的词汇,如古、质、清、爽、幽、峭、苦、冷、涩、奥、深,等等。当然,用“滑”与“不滑”来划分诗歌的好坏是不成立的,却可以看出,一首好诗,其必然在“不滑”的范畴之内。 “滑”之大者,油腔滑调,《诗友诗传录》中记录了王士祯等诗人针对作诗的问答,书中第一问便指出:“作诗,学力与性情,必兼具而后愉快。愚意以为学力深,始能见性情,若不多读书,多贯穿,而遽言性情,则开后学油腔滑调、信口成章之恶习矣。”足见诗人对“滑”的深恶痛绝。且这里提到了规避“滑”的最好方法,便是多读书,培养学力及性情。可见引起“滑”的一个重要因素便是不读书,导致学养不够,或者读书多而不会融会贯通,导致见识浅薄。学与识往往是古人极为重视的两种能力,清代钱大昕并不以诗称道,但他有个提法却道出了大多数学诗之人的心声:“余谓诗亦有四长,曰才、曰学、曰识、曰情。挥洒自如,诗之才也;含经咀史,无一字无来历,诗之学也;转益多师,涤淫哇而远俗,诗之识也;境往神留,语近意深,诗之情也。”一首好诗的诞生,诗人须具备四种能力,才学识情缺一而不可也。
“滑”的表现在于油。“滑”就像在泼了油的地板上行走,立不住脚跟,跌跌撞撞,摇摇欲坠,稍有不慎则会摔跟头。油滑即无根基,浅薄,流于泛泛。司空曙的《二十四诗品》中提到了“流动”,即作诗须“若纳水輨,如转丸珠”,这与“油”看似有相通之处,实则是天壤之别。当代作手,诗歌油滑者不胜枚举。未必一个诗人的所有作品都是如此,但在诗集中总会遇到大量的类似文本,可谓取之不尽。如《春日下大雨雪夹冰粒戏作》: 三月江南春未归,百花哆嗦雪花飞。 雷曹雨部多庸吏,各借东风乱指挥。 名为戏作,便有彻头彻尾的“戏”感,尤以末句为甚,由戏入油,虽有所寄托,却诗味全无。试想杜甫《戏为六绝句》,何止乎“戏”呢。再如《下岗戏作》: 越愁生计越糟糕,下得岗来担怎挑。 入学小儿需赞助,开刀老母缺红包。 公司债务多于虱,领导人情薄似钞。 卅载辛劳何所有,当年奖状挂墙高。 全篇油味,偏偏用七律体,中二联对仗尤为细致,油中似有不油处,却更显得不自然,七律之本色丧失殆尽。又如《戏咏唐僧师徒四绝句》之“猪八戒”: 戏言几句落猪身,只怨嫦娥太较真。 恨未投胎时尚世,会调情是好男人。 同样是以“戏”咏来调侃现实,但如若拔去平仄及格律的外衣,则与顺口溜无异。以上均与“戏”字有关,可谓紧扣题目。如若去掉“戏”字,用心创作,又会是怎样的景象。试举《戊寅中秋柬征天下吟友》: 丁丁伐木欲君知,海角天涯共此时。 我寄词心与明月,清辉到处是新诗。 该诗立意则俗,空谈无物,可名之曰“泛老干体”。四句中,前三句套用陈词滥调,毫无新意,后一句笔锋陡转,一股油味扑面而来。再如《悼念程千帆先生》: 绕篱芬馥尽兰荪,大道所存师所存。 每恨江南无积雪,不教孺子立中门。 前二句起、承时极为雅正,却不料在转、合时突然变油,诗人想拜程公门下却不得,便把恨意怪在江南无积雪上,这种因为无积雪而不能程门立雪的因果关系,“程”字可谓妙用,看似多有趣呀,却难免暴露出油嘴滑舌,诗味也丧失无疑。以古之“程”比今之“程”,固然可行,古人多有此类作法,如杜甫的“杜酒偏劳劝,张梨不外求。”(《题张氏隐居二首》),以“杜”比“杜”、以“张”比“张”,黄庭坚的“人间化鹤三千岁,海上看羊十九年。”(《次韵宋懋宗三月十四日到西池都人盛观翰林公出遨》),以“苏”比“苏”。但非要用无厘头的因果关系来说事,则不免将性情伪造,流于油滑之列。再如《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其六: 百年身壮智犹孩,我赞饮冰心未灰。 成立完全期渐进,少年中国有将来。 面对宏大叙事,以绝句书写,本来就是一件难事,运用较好的有“小李杜”,他们的写作方法,大抵是化重为轻、化实为虚,将重大历史题材以多重艺术手法纳入轻巧灵便的七绝,将历史典型化,将感慨意绪化,既能保持历史的深沉厚重,又能达到七绝的清韵风神,形成“小杜飘萧,义山刻至”(方世举《兰丛诗话》)、“樊川之风调,义山之笔力”(乔亿《剑溪说诗》)的风味。反观这首《辛亥革命一百周年》,显然油滑的笔调难以承受宏大的历史事件,一句“少年中国有将来”,无异于口号,亦属于“泛老干体”也。
如何避免油滑呢?自清以来,学者言诗必分唐宋,唐诗大凡有“流动”的一面,将“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视为范则。诗固然可追求如此,但初学者往往稍有不慎则剑走偏锋,未学到“流动”即落入“油滑”的圈套,即所谓未效其长而先得其短,如宋人张戒《岁寒堂诗话》云:“子瞻以议论为诗,鲁直又专以补缀奇字,学者未得其长而先得其所短,诗人之意扫地矣。” 清人顾嗣立所著《寒厅诗话》中借朱彝尊之口讲到一首无名氏的七绝《九日题雨花台》,朱彝尊以为“无限感慨,却含蓄不露”,诗云: 风雨萧萧户未开,忽闻邻叟负薪回。 自言今岁登高便,会上钟山绝顶来。 “会”,一作“曾”。该诗只是简短地讲述了负薪者从钟山绝顶归来的事情,却通过“钟山登高”隐含了明亡的时代大背景,顿生一种亡国之悲,读来令人感慨无限。诗似“油”却不油,真可谓表露心迹不着痕迹。类似熟悉的作品,有杜甫的《赠花卿》和《江南逢李龟年》。这种写法是极有难度的,作为初学者,往往不敢轻易碰触,而转向于学“宋调”,或者去不那么盛唐的中晚唐领域挖掘资源,或能富于辞藻,风流蕴藉,或能风格隽逸,清苍峭拔,或能想象离奇,深幽孤冷,等等,则能入“古”调,“油滑”的弊习可以根除了。
“滑”的表现在于巧。巧与油可谓双胞胎,同出一母,但又互有区别。油则明知其俗而偏要俗,巧则明知其俗偏要装雅。常见的是巧而无实际内容,弄巧成拙;巧而故弄玄虚,不见真性情。 巧而无实际内容。如《听苏州孙家姐妹唱评弹,不觉已二十年矣,惘然有作》: 姑苏听曲月如钩,桃坞春深小巷幽。 弹唱动情教客醉,笑颦添色遣花羞。 梦中眷恋江南雨,别后蹉跎海上秋。 游子怕闻吴语好,乡音似酒滴心头。 颔联为写女子弹唱之功及神情举止,而用“客”“花”诸物衬托,以俗衬美,美则俗也,巧则拙也。颈联写回忆,江南有雨,海上为秋,亦巧也,巧则空洞无物,令旁人读第一遍时,若有所思,但再读来,发现描写之境皆虚幻,毫无可感之处。又如《回忆初恋戏作》: 与汝相亲始惹痴,至今心醉卜邻时。 小窗人对初弦月,高树风吟仲夏诗。 梦好难追罗曼蒂,情深可上吉尼斯。 浮生百味都如水,除却童年酒一卮。 颔联仍然巧而毫无意义,颈联“罗曼蒂”与“吉尼斯”,机巧无味,不料初恋竟这般味道,焉有回忆之处,好在题目“戏作”二字聊以自慰,解释了全篇的基调。 巧而故弄玄虚。如《新秋雨中游麓山与明锵乐安联咏》: 摊破新秋雨,联吟上麓山。 谒庐沾气概,礼佛证蒲团。 木落蝉声老,云低雁影寒。 不知湘水岸,容得几渔竿。 不明新秋之雨如何“摊破”,此巧之一也;“沾”“证”,含混其辞,此巧之二也;木落知秋至,故蝉声吟唱到老,但不知云低则与雁影何干,此巧之三也;“不知”二字,欲问不问,若能恰到好处,自然是妙笔,但用不好,则故弄玄虚,情不真实,亦巧之过也。正如陈衍《石遗室诗话》云:“今人作诗,知甚嚣尘之上不可娱独坐,百年、万里、天地、江山之空廓取厌矣,于是有一派焉,以如不欲战之形,作言愁始愁之态,凡坐觉、微闻、稍从、暂觉、稍喜、聊从、政须、渐觉、微抱、潜从、终怜、犹及、行看、尽恐、全非等字,在在而是,若舍此无可着笔者。非谓此数字之不可用,有实在理想,实在景物,自然无故不常犯笔端耳。”又如《春归写意》: 一线春从柳上还,过江门户不曾关。 垆边竹叶留人醉,雪里梅花笑我闲。 前二句甚佳,从柳上点明春意,第二句开启下文,然“留人”对“笑我”,人即我,硬生生拆分二字,以够成对仗,则故弄玄虚,失之真,巧从中来。
根治巧的方法,以“质”医之,质者拙也,却不能过度拙。林琴南评郑孝胥诗云:“外质而中膏。”拨开“质”的外壳,打开新世界,发现了一个活脱脱的丰富内涵,则是真本领。过“质”则无诗味,如《建筑工》: 咫尺楼窗外,惨淡阴寒里。 登升脚手架,堆砌沙石水。 时或恶喧嚣,见惯谁人理。 劳动最光荣,没问题蚂蚁。 家族隔留守,儿命倘仍此。 老妓有平价,薪足聊可以。 前闻护城河,女尸间浮起。 班归夜独行,无乃酒性徒。 刑教伤钧衡,关联甚遐迩。 胼胝薄尚存,锨镐记能使。 建筑工是一个新型意象,入诗则难免要在古与新上认真协调,诗人这方面具有超凡功夫,二者合并无痕迹。但暴露出别的问题,该诗过于“质”,过“质”则显得粗糙,场景堆砌,一物接一物,毫无生气,尽管从中能够发现许多当下值得深思的地方,但诗句中总少了许多诗歌本身具备的诗味。反观郑孝胥的诗,试举一首五绝《南台山作》: 山如旗鼓开,舟自南塘下。 海日生未生,有人起长夜。 该诗同样是简单的白描,景物堆砌,但质中有膏,毫无纤巧之感,却能清苍幽峭,风神独往,尤其是末句,言尽而意不尽,无怪乎郑孝胥因该诗而被称为“郑夜起”。尽管很多论者也评郑孝胥有为作诗而作诗之病,但论者众说纷纭,心存各异,郑孝胥仍不失诗中砥柱。 当下作手欲跳出“滑”的泥沼,并非易事。以上所举诸家,皆诗家名辈,有大量佳制,但就诗论诗,仍不乏“滑”之诗作,这也提醒了学诗之人要心存戒备,严防“滑”字。初学者,为诗且无计工拙,先辨雅俗。滑者俗也,若能守雅正之道,从源头去滑,则对诗歌创作是大有裨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