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说禅

林金建

因为禅对人生和世界终极问题的回答不过是：
如何是玄妙？
没有听说过玄妙以前。
如何是微妙？
风送水声来枕畔，
月移山影到床前。

林金建

如何是日用而不知？吃！
如何是学人亲切处？浑家送上渡头船。
要识祖师熙来意，看取村歌社舞。

林金建

这一方面是：
万般施设到平常。
及其有知，
何异无知。
另一方面又是：
明明十九路（围棋盘），
迷悟几多人！
只为分明极，
翻令所得迟。

林金建

  这就是禅揭示的既简单明白又深邃曲折的道理。放下了求知解，求功利之心，你失去了许多，又会得到了许多，如果满意得到的，你就会感慨：
蝇爱寻光纸上钻，
不能透处几多难。
忽然撞着来时路，
始觉平生被眼瞒。

林金建

  不过，禅虽然对任何求禅的人有“一念回心便到家”的承诺，却并不赐予“回心”的速成之法，它只充满了对那“一念”的期待：“待到雪消去，自然春到来”，以及那“春来草自青”。
  虽然，它坦率地承认“悟了同未悟，归家寻旧路”，但坚信自己展示了另一种生命境界，并称它为“别是一家春”。

林金建

  经历了这样一个生命历程，你既会觉得在现象上超越与回归并没有区别：
一个人在孤峰顶上，无出身路，一人在十字街头，亦无向背。且道哪个在前，哪个在后？
  但一遇到知己，你又会觉得有着相同生命经历的人可以仰俯自如，在每一个领域都心心相印：
悟了遇人者，向十字街头与人相逢，却在千峰顶上握手；向千峰顶上相逢，却在十字街头握手。

林金建

  你们同样平凡，又同样超迈；同样高深莫测，又同样平易近人；同样“似地擎山，不知山之孤峻；如石含玉，不知玉之无瑕”，生命的确已进入了不同层次，达到新的境界！
  青原惟信说得好：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然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大众，这三般见解，是同是别？”（见《五灯会元》第1135页）

林金建

  当然是别。被人的知性观念、情感意志、功利目的的玷污的世界不是人的世界，绝对虚无、空洞的世界也不是人的世界，属人的世界是与呈露了本来面目的人浑然一体，同时也呈露了自身真原面貌，鲜明、生动、生机勃勃的世界！
  它是平凡的，又是深邃的；
  它是朴拙的，又是奇巧的；
  它是一，也是多；
  它是自自然然的，又是充满奥秘的；
  它也许只存活在某一瞬间，但这一瞬间就是永恒，就是世界和生命的真实！
  它是回归，它也是超越，禅想捕捉和能捕捉的全在这里。

林金建

  禅之用诗，来源于佛学传统。佛典有“十二分教”，又叫“十二部经”，是以体例划分的十二类。其中两类是韵文，即“祗夜”和“伽陀”。祗夜又称重颂、应颂，伽陀又称讽颂、孤起，是宣扬佛理的独立韵文。它们统称为偈。
  颂或偈颂，具有一定文学色彩。佛典传入汉地，这些偈颂的翻译也采用汉诗的形式，虽然不能保持原文的音韵，却有四言、六言七言等格式。这是谈佛而不弃诗的传统，也是禅人用诗的佛学渊源。
  但是，从汉译佛典看，除《佛所行赞》这类以佛祖生平为本事的叙事诗外，佛教主要用诗直接概括佛理，便于记诵。或用诗描述某些含有训诫意义的寓言，以利宣传。因而，在佛教那里，诗只是传教的工具，采用的也是直说佛理，广用譬喻，寓义于事等表现手法。

林金建

  从本质上说，重“理”的佛教与诗是没有必然联系的，诗不过是说理的手段、工具。这个传统为禅人所继承，自然创造不出好诗。
  如释迦牟尼向迦叶授法之诗，应是禅人的杜撰，所谓“法本无法，无法法亦法，今村无法时，法法何曾法”，说来说去不过表明了禅是“无法之法”这个道理。它是概念的排辑，而不是诗。
  又如慧可传法僧粲有偈曰：“本来缘有地，因地种华生；本来无有种，华亦不曾生。”不过以种子比喻佛性，以花和土地比喻人和因缘，用它们的关系说明佛性决定人能否成佛的道理。

林金建

石头希迁著《参同契》示法，大多是“人根有利钝，道无南北祖”“执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当明中有暗，勿以明相睹”这类直说禅理的句子。

林金建

  禅籍中还有一类“颂古诗”，它是禅人参究公案有所得，为发明、宣传公案的意义，借古事古语说自己的体会而写作的诗，说理成分也较重。
  如五祖演颂达摩只履西归的故事说：“祖师遗下一只履，千古万古播人耳。空自肩担跣足行，何曾踏着自家底。”（见《颂古联珠通集》卷六）。
  天童正觉颂赵州洗粥钵事说：“粥罢教令洗钵盂，豁然心地自相符。而今饱参丛林客，且道其间有悟无？”（见《从容录》），虽然表达了对禅人孜孜外求，不从平易处悟道等作风的不满，但说教意味依然很浓。
  汾阳善昭颂赵州“庭前柏树子”公案说：“庭前柏树地中生，不假牛犁岭上耕。正示西来千种路，郁密稠林是眼睛。”（见《颂古联珠通集》卷十九），更着意发掘赵州公案的“奥义”，为公案作“注脚”，认为赵州以自然生长的柏树子喻道，暗示了郁密丛林无非是道的道理。这类诗是读后感，也是命题作文，古语古事已画地为牢，说千道万也不能越雷池一步，除了示人以知解外，不再给予什么。
  总之，与佛学传统一脉相承的禅人之诗，以说理为目的，大多味同嚼蜡，文学性极弱。

林金建

  然而，禅终究不是佛。禅对人生、情感、个性的态度比佛宽容得多。佛学向往出世，情感禁锢森严，个性被排斥。禅学却主张出世而入世，对人生、世界处有宗教情感外，还有某种眷恋之情，个性也有表现的机会。因而，佛祖佛徒的诗强调说理，禅人不少诗却在一定程度上包裹着情感与个性。他们不仅在说理诗中注入了情感，还写下不少非说理的言情诗。

林金建

  如南岳慧思上堂示法，说的是“道源不远，性海非遥，但向己求，莫从他觅”的道理。他出示的诗偈却充满了体悟自性的喜悦之情：
顿悟心源开宝藏，隐显灵通现真相。
独行独坐常巍巍，百亿化身无数量。
纵令畐塞满虚空，看时不见微尘相。
可笑物兮无比况，口吐明珠光晃晃。
寻常见说不思议，一语标名言下当。
  这首诗表明，当顿悟开掘出心源的宝藏，整个世界就显现了真原面目，人也获得了独立人格、自由精神。百亿“化身”上天入地，无所不往；俗物充塞的世界一尘不染，任精神自由驰骋。心情无可比况，如珠的语言却奔涌而出，寻常不可思议的一切如今也豁然开朗。它把顿悟自性之后精神自由、思路广阔、言中肯綮的情景描绘出来了，字里行间，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欢愉。

林金建

  与之相似的是鹿门处真对顿悟的歌颂：
一片凝然光灿烂，拟意追寻卒难见。
瞥然撞着豁人情，大事分明总成辨。
实快活，无系绊，万两黄金终不换。
任他千圣出头来，总是向渠影中现。

林金建

天龙重机的示法诗写得较形象，也表述了禅宗的个性：
盲聋喑哑是仙陀，满眼时人不奈何。
只向日前频体妙，身心万象与森罗。
  禅人不是闭目塞听的“仙陀”，而是在满眼生机的森罗万象中用全身心去“体妙”的学道者，禅之不同于佛与“仙”，可从这首诗中窥见一斑。

林金建

  洞山良价诗云：
也大奇，
也大奇，
无情说法不思议。
若得耳听终难会，
眼处闻时方得知。
  双岭化禅师诗云：
翠竹黄花非外境，白云明月露全真。
头头尽是吾家物，信手拈来不是尘。
  都对“万物体道”流露了惊喜之情。

林金建

  对禅的体会不同，所示之法自可不一，如法眼示法诗是：
见山不是山，见水何曾别？
山河与大地，都是一轮月。
  西余共振却是：
理因事有，心逐境生。
事境俱忘，千山万水。
  一个体验到了无差别境界的混茫齐一，一个体验到了静观中的“万水千山”，体验不同，诗的境界也就不同。

林金建

  还有一些示法诗，情感与个性更为鲜明。
  它们或急切地对求知解、求形式的禅徒大声呵斥：
八万四千深法门，
门门有路超乾坤。
如何个个踏不得？
只为蜈蚣太多脚。
不唯多脚亦多口，
钉嘴铁舌徒增丑。
拈椎竖拂泥洗泥，
扬眉瞬目笼中鸡。
要知佛祖不到处，
门掩落花春鸟啼。

林金建

或渲染禅境的平和悠闲：
寒气将残春日到，
无索泥牛皆（足孛）跳。
筑着昆仑鼻孔头，
触倒须弥成粪扫。
牧童儿，鞭弃了，
懒吹无孔笛，
拍手呵呵笑。
归去来兮归去来，
烟霞深处和衣倒。

林金建

或流露禅的孤独寂寞：
苦痛深，苦痛深。
碧潭千万丈，哪个是知音？

又：
维摩默然，普贤广说，
历代圣人，互呈丑拙。
君不见落花三月子规啼，
一声声是一点血。
风萧萧，叶飘飘，
云片片，水茫茫。
江干独立向谁说，
天外飞溅三两行。

林金建

  当然，也不乏幽默：
  月圆，伏惟三世诸佛，狸奴白牯，各各起居万福。时中淡薄，无可相延，切希宽抱。老水牯牛近日亦自多病多恼，不甘水草。遇着暖日和风，当下和身便倒。教渠拽杷牵犁，直是摇头摆脑。可怜万顷良田，一时变为荒草。

林金建

  有的还引艳诗以示禅意：
二八佳人刺绣迟，紫荆花下啭黄鹂。
可怜无限伤春意，尽在停针不语时。

林金建

  这些示法诗已没有庄严的面貌和知性的训诫，反而渗入了禅师的情感、个性、体验。

林金建

  此外，禅人开悟后所写的“开悟诗”也与情感有所联系。
  如越山师鼎赴官斋登楼见日光开悟诗：
清风楼上赴官斋，此日平生眼豁开。
方信普通年事远，不从葱岭带将来。
  相传禅由达摩于梁武帝年间逾葱岭传入，三四句的意思是对道的体悟带有普遍性，不是由达摩传入的。

林金建

楚安慧方在舟中闻岸上人操乡音厉声叫“那”开悟诗：
  沔水江心唤一声，此时方得契平生。
  多年相别重相见，千圣同归一路行。
  第三句乡音也，此处乃喻道。

林金建

分庵主因官差喝道开悟诗：
几年个事挂胸怀，问尽诸光眼不开。
肝胆此时俱裂破，一声江上侍郎来。
  以上所举开悟诗都把见色闻声开悟的心情表达出来了，也说明了悟道不靠祖师传授而靠自己体悟的道理。

林金建

  一些女尼的开悟诗，往往表现了更为细腻的情感，如资寿尼妙总开悟诗：
一叶扁舟泛渺茫，呈桡舞棹别宫商。
云山海月都抛却，赢得庄周蝶梦长。

林金建

  某尼开悟诗：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岭头云。
以上两首，一个写自己仿佛进入了庄子所谓“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的物化境界；一个写道就在春天的枝头之上，或物我俱忘，或妙察体微，洋溢着经过艰苦跋涉自证自悟的喜悦。

林金建

  还有昭觉克勤开悟诗则写得十分别致。他闻艳诗“频呼小玉元无事，只有檀郎认得声”开悟，作诗说：
金鸭香消锦绣帷，笙歌丛里醉扶归。
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原诗写男女情爱，羞涩而钟情的少女频频呼唤丫鬟小玉，不过是为让心上人听到自己的声音罢了。禅师用它比喻知音者闻声可以悟道。昭觉克勤则进了一层，说明道只能自证自悟，它是属于每个人自己，不可告人而又包含着欣慰和喜悦的秘密。因而，他取喻笙歌丛里扶醉归来的少女，用她沉醉于不可说也不愿说的风流往事的情状比喻悟道时不可说、无法说的喜悦。这里巧妙地运用了诗歌的比兴手法，颇有诗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