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说禅

林金建

三、它不能向心外求
  所谓向心外求，指的是向佛学经典、佛教偶像和利用参禅等方法求佛。慧能对此已有异议，禅宗后学更有焚书、烧佛、呵祖骂佛等更为激烈的举动。
  德山宣鉴焚疏钞，以“呵祖骂佛”自命：丹霞天然烧木佛取火，宣布“佛之一字，永不喜闻”，是流播禅林的故事。
  德山曾说：“这里无祖无佛，达摩是老臊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撅，文殊普贤是担屎汉-----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疮疣纸。四果三贤留心十地是守古塚鬼，自救不了！”
  号召“逢佛杀佛，逢祖杀祖”的临济义玄也说：“三乘十二分教，皆是拭不净故纸。佛是幻化身，祖是老比丘----你若求佛，即被佛魔摄，你若求祖，即被祖魔摄，你若有求皆苦，不如无事。”（见《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
  古灵神赞有一天看见自己的老师在窗下看经，一只蜜蜂在窗子上投纸求出，于是指着蜜蜂对老师说：“世界如许广阔不肯出去，钻他故纸，驴年马月得出？”并作偈说：“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大痴。百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时？”竟使老师开悟了。
  罗汉桂琛曾问清凉文益：你常说“三界唯心，万法唯识”，那么庭院中那块石头是在心内还是在心外？文益答：“在心内。”桂琛说：“你为什么要让一块石头压在心上呢？”
  在禅宗这里，死啃经典，死背教条，都是多余的，都是累赘。至于靠坐禅成佛，慧能早已讽讥。妈祖道一曾习坐禅，也被怀让说成是“磨砖作镜”和“牛车不行，不打牛而打车”的愚蠢行为。
  总之，在自性体验面前，无论是求知解还是读经拜佛、参禅都是“人人尽怀刀斧意，不见山花见水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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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它只能由自己体验、亲证
  自性是每个人自己的本质属性，它只可能存在于自己心里，因而体验它也只能依靠自己，在“自信”的基础上“自悟、自证、自到，其大知见”。
  据说二祖慧可见达摩，恳求道“老师，我心绪不宁，请您为我安心吧！”达摩却说：“把你的
心拿给我，我替你安。”慧可说：“我拿不出我的心。”达摩说：“那么，我已经把你的心安好了！”言下之意就是：你的心既然在你自己身上，它不是好好“安”在那里吗？别人怎么能替你“安”呢？达摩虽然用“安”字的两种含义（安静、安置）开了个玩笑，却严肃地告诉慧可：“安心”求自性只能是自己的事，别人替代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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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肯定“万物体道”和强调“当下目前”是体悟自性的必要条件
  在禅宗看来，万物和人的自性本质上是无名无相而合一的，它们在现象上有名有相并互相对立不过是人们妄心妄见的产物。那么，有名有相的万物中包含无名无相的本质、体现着“道”；无名无相而且不起时间和空间知见（生灭、有无、常断、去住）的自性具有“当下”感也就是它的必然结论。
  禅宗一方面认为，从现象上看人之所以不能超脱、自由，在于“目前有物”，在于人已将知解强加于万物之上，“说得法身量边事，实未识法身在”。但从本质上看“道非物外，物外非道”，不但“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而且水石瓦砾也体现了道。他们常说：“凡睹人家男女，大地林沼，总是境。水鸟树林，悉皆念佛念法。山河大地，千方国土，色空明暗、及汝身心，莫非尽承汝圆成。一切无为土木瓦砾，助汝发机-----一切音响，蛤蟆蚯蚓，助汝发机。”（见《五灯会元》）
  禅宗主张“以心转物”并不主张以世俗的情感、心理强加于万物之上。但他们又反对从主观任意出发去“以心转物”这就是所谓的“轮剑掷空，无伤于物。”禅并不主张对世界进行主观移情，而主张让人与世界的真原面貌复归。后来的宋明理学家主张“以物观物”而反对“以我观物”，诗论家认为“以物观物”的境界比“以我观物”的境界为高，都与禅宗的这一思想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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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鹤跟帖中提到要谈佛教矛盾的地方，我觉得禅宗宣言不立文字，但实际上依然立了文字，号称无法之法的它也依然立下了“法”。这便是它最显而易见的矛盾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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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悟自然既然是无法之法，那么禅门是否有存在的必要呢？这大概是许多意识形态遇到的所谓“二难困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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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佛教的大门上贴着这样的告诫：认识你自己的无明，破邪显正吧，那么禅宗的大门上却贴着这样的告示：缷下知性的重担吧，你可以立地成佛！而这，就是禅宗的“法”。
  如果说慧能的“对法相因”依然向你表示了在“相因”的“法对”中知性等于零这个道理，那么，禅宗后学特别强调的“机锋”、“棒喝”最主要的特色则是用毫无道理的语言、行为使你顿悟自性。
  一般认为所谓“机锋”是问答迅捷，不落迹象，含有深长意义的语言，而其中反知性、反逻辑，毫无意义的语言又最富禅宗特色；“棒喝”则连语言也不用，面对问法的人或痛打一棒，或猛喝一声，或扬眉瞬目，或拳打脚踢，根本不立语言文字。其主要目的，是用切断知性的语言和行为，杜绝禅众向外求佛、求法的思想，破除对知性的执着，使他们在一种思绪突然中断、无意识状态突然萌生的情况下，体悟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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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传统的办法，禅众一入禅门，最先求得的便是对“如何是佛”、“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如何是佛法大意”等基本问题的解答，禅师也有义务从头教起，把禅学的基本理论告诉他们，使他们在“八正道”等正确理论指引下去“破邪显正”，依法修行。然而诚如上述，那些知性的解释和知性的理论武装，只可能载着信徒向离目的越来越远的方向奔驰而去。因而，对于上述问题，禅师往往回答：
  1、我不知道。门人道悟问禅师希迁：“曹溪旨意谁人得？”希迁答：“会佛法人得。”问：“师还得否？”答：“不得。”问：为甚么不得？”答：“我不会佛法。”又问：“如何是佛法大意？”答：“不得不知（即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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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问你自己。
  一僧问百丈怀海：“如何是佛？”百丈反问：“你是谁？”；怀让问慧安：“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慧安答：“何不问自己意？”僧问：“如何是佛？”大龙智洪答：“即汝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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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这个问题本身没有意义。
  僧问大梅：“如何是西来意？”大梅答：“西来无意。”；
  僧问：“如何是佛？”善信答：“土块。”；岩头答：“破草鞋，与抛向湖里著。”；雪峰答：“寐语作么生？”；云门答：“干屎橛。”；洞山答：“麻三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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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它是最不合逻辑、最违反常识、没有存在根据的东西。
  僧问南台勒：“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答：“一寸龟毛重七斤。”；
僧问明辨：“如何是佛？”答：“无柴猛烧火。”问：“如何是法？”答“贫做富装裹。”，简直是答非所问、不知所云。
  还有“枯木里龙吟”“火里莲生”“泥牛入海”“井里虾蟆吞却日”“面南看北斗”“虚空走马，旱地行船，南山云起、北山下雨”“蜡人向火”“鸟巢沦海底，鱼跃石头山”等语几乎全是违反常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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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它是最常见、最平凡、最自然的东西。
  如“春日鸡鸣”“中秋犬吠”“蒲花柳絮，竹针麻线”“禾、麦、豆”“昼见日，夜见星”“山青水绿”“春来草自青”“日月分明，清风满路”“林间鸟噪，水底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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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它是最简单、最平常的道理。
  如：“师姑原是女人作”“今日天晴好普请（集体劳作）”“宽是宽、窄是窄”“李陵原来是汉臣”“饭是米做”“但知冰是水，休问水成冰”“李白原来是秀才”“露柱本是木头，秤锤只是生铁”“五五从来二十五”“八两原来是半斤”“日只堪吃饭”“猫儿偏能捉老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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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它是诗。
  如“长空不碍白云飞”；
“落花随水去，修竹引凤来”；
“鹭飞霄汉白，山远色深青”；
“几般云色山峰顶，一样泉声落槛前”；
“风送水声来枕畔，月移山影到床前”；
“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
“春风杨柳眉，春禽秀百舌。一片祖师心，两处俱漏泄。”
“烟村三月里，别是一家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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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它在一棒一喝之中。
  为了克服“说不可说”的困境，据说从马祖道一起，禅宗就发明了以“打”、“喝”代“说”的办法。
  百丈怀海向马祖学佛法，一次被扭鼻而“负痛失声”，一次被他猛喝一声，“直得三日耳聋”。百丈的弟子黄檗听说了这件事，也起而效尤，临济义玄向他问佛法，也是“三度问，三度被打”，而大愚却说，这正是黄檗向义玄传法最亲切的方式。义玄听后，高兴得很，当大愚盘问他悟出了什么道理时，他也“于大愚肋下筑三拳”，表示佛法“不可说”。后来，他主要用“喝”传法，并说自己“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室剑，有时一喝如踞地狮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当门徒问上述问题时，他便喝。
  而德山宜鉴不仅有“我宗无语句，实无一法与人”的说法，还对门徒宣布：“道得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主张以“棒”接引徒众。
  从此“德山棒、临济喝”就流播禅林，成为开悟的一种方式。

林金建

  总之，当禅众满怀希望来参师，企望听取煌煌高论，获取一大套道理，心悬悬于“知解”，眼巴巴与“逻辑”之时，禅师们给他们的却是“不知道”、“问你自己”、“胡说”这样的叱骂，或干脆是“棒喝”。好一点的也只说一些古里古怪、答非所问、不着边际、捉摸不透的语言，让人摸不着头脑，除那些含有某种寓言、象征意义的例子外，主要是全无理路、毫无逻辑、不是回答的回答。
  它有如冷水浇背、六月飞霜、晴空霹雳，直把禅众射出的思维之箭折断，抛来的逻辑之线掐“死”，燃放的知性之火浇灭，把他们从充满知性和知性期待的状态中一下子抛入思维中断、无意识的冰窟里，使他们面对无限的空无，一筹莫展，登上万仞高峰骇视无底深渊，尽管左奔右突，也看不到一线“理知”的光明。也就是在这一刹那，禅众死却心猿、杀却意马，将人生烦恼和知性期待一齐放舍，在孑然一身，绝无依傍、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走入了“言语道断、心行路绝”之境，既体验到无意识状态的清凉甘美，又返观赤裸裸的自身，发现那颗清净无限、超越一切的自家之心，亦即完全属于自己，亲切自然的“自性”！还仿佛看到了那平凡、永恒的“实在”，明白了某种“真谛”这便是开悟，这便是放下人生重担，破除知性迷惑、解开手段和目的背离的纽结、化知性崇拜为体验亲证、变依法修行为立地成佛的方式。“一念悟时是真心”。
  它显然比慧能的“对法相因”更进了一步。

林金建

  佛学和禅学都来自某种体验。佛学的迷误之一在于它主要想用知性去重构这一体验，禅学则找到了自悟、机锋、棒喝等比较适宜的方式。然而，无论是佛学或禅学都碰到一个问题，即如何使这瞬间体验凝固化、永恒化。
  这种体验既然要用知性重构，那么对于佛徒来说，人生只能在无可奈何的随缘说法中度过，理想的实现只能安放于彼岸世界；这种体验虽然可能在自悟和机锋棒喝中发生，但对于禅徒来说，要使超时空的瞬刻永驻，使禅众成为永恒的体验“主体”，又是不可能的事。
  因而如何使体悟的“道”日常生活化，让“道心”渗入日常生活，就是禅人必须考虑也必须解答的问题。

林金建

  在这方面，他们大致作了两个方面的说明。
  一是高扬悟道所获得的精神力量，认为它可以克服人世间的一切困难，塑造了充满智慧而又坚毅弘忍的人格形象。
  二是强调禅的平易亲切，塑造了顺乎自然社会、安于人生命运的人格形象。
  以上两种人格形象的树立，激发了他们走向更广阔的社会生活的狂想：“入色界不被色惑，入声界不被声惑，入香界不被香惑，入味界不受味惑，入触界不受触惑，入意界不受法惑。所以达六种色、声、香、味、触、法皆是空相，不能系缚此无依道人。”（见《针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
  他们畅想自己可以游戏人生：“遇酒肉而不知戒，犯淫色而不知禁，往往嬉笑怒骂，恣情纵意----究之，极意佯狂，尽是灵通慧性，任情极戏，无非活泼禅机。”
  一方面是无缚无依，一方面是纵情声色，一方面有灵通慧性、活泼禅机等高级精神生活，一方面又有色、声、香、味、触等样样俱全的物质享受，在污秽世界保持清净超脱心，练就金刚不坏体，既高雅又万事不亏，就是禅人向往的“自由”。
  如果这种“自由”获取不到，还可以横下一条心，自吹自擂地破罐破摔去：“不休去，不歇去，坐识茫茫去，十字街头词，浩浩地，声色里坐卧去；三家村里，盈衢塞路，荆棘丛里游戏去；刀山剑树，劈腹剜心，镬汤炉炭，皮穿骨烂去。”（见《五灯会元》）

林金建

  但是，如果真有自然和社会风暴袭来，他们又换上一种面孔，站在“一物莫违”，“随缘自在，逐物升沉”“得缩头时且缩头”“顺风使帆”的立场上，去缓解、迎合、屈从一切异己的势力，去含泪咀嚼自己的“精神胜利”。这就叫做“一念情忘，真常体露”“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不疑不虑，一任横行”“解道者，行住坐卧，无非是道：悟法者，纵横自在，无非是法”，也叫做“大海从鱼跃，长空任鸟飞”。如果超过特定范围，这种“自由”内涵有多大，奥妙有多少，究竟是什么，是不言自明的。

刚刚

有的帖子挺有意思，但得细细琢磨体会，才能参与讨论

林金建

刚刚 发表于 2023-11-29 20:05
有的帖子挺有意思，但得细细琢磨体会，才能参与讨论

重点是诗与禅的关系，第一段落只是简单介绍禅。

刚刚

林金建 发表于 2023-11-30 11:55
重点是诗与禅的关系，第一段落只是简单介绍禅。

你慢慢把它发完，虽然很冷清，但总会有人看后会产生共振的

林金建

禅仰望着大千世界无限空间，要解决人与世界最微妙的问题。这里有主观与客观、知性和感性、灵魂与肉体、现实与可能性、可说与不可说等等矛盾，然而，也正是在这里，禅展示了人类的二难困境，迸溅出企求超越的火花。对于世界，对于人生和智慧，我们能说什么呢？然而世界在对你说：你应该说！禅宗认为，我们犹如口衔树枝吊在树上的人，手脚悬空无可攀援。忽然树下有人问：“什么是禅学最高问题？什么是生命和智慧的终极问题？”我们不回答，会违背他的意愿，我们回答，又会丧失自己的生命-----

林金建

然而，禅仍将不可说的说了，它似乎下决心要步空中之梯：“虚空”是可以说的，“虚空”就是你自己。最亲切的东西是不能问的，提问包含着回答，回答包含着提问。你问，我只能沉默；你解释，便永离了亲切----（见《五灯会元》）

林金建

因而：如何是本来事？终不更问人！但知冰是水，休问水成冰。（见《五灯会元》）

林金建

这是不是意味着：神秘的永远不是它是什么，而是它是这样呢？因此，禅赞赏如许天真：
月亮升起在夜空，
羞答答地露出半边----
你问：那一片哪里去了呢？
人说：别痴心妄想！
你却诚挚地叹息：天空丢失一片月了！
也许有人赞美你的纯真，
可是你不知道什么是赞美。

林金建

禅深深地惋惜：月色如此，劳生扰扰，对之者能几人？

林金建

它也充满焦虑：可惜一般人竟把那光灼灼的牡丹花，看成如梦相似-----

林金建

它只悄悄地对你说：
千般徒设用，
难出髑髅前。
闻到了木樨花香了么？
道，就在这里。

林金建

通过这一点拨，你也许会顿然开悟：
夜半吹灯方就枕，
这里忽然已天明。
我来问道无余说，
云在青天水在瓶。

林金建

还会有一种生命还乡的喜悦：
处处逢归路，头头达故乡。
本来现成事，何必待思量。
于是，你可能会认为“佛法原来无多子”，那千百万人千百年苦苦追溯的问题，竟是极简单、极平常的道理：
曙色未晓人尽望，
及乎天晓也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