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宝义：一诗千改始心安

無弦琹 · 发表于 2015-4-6 11:35:53

一诗千改始心安

——在开化县老年大学以“谈谈改诗”为主题的诗词研讨会上的发言

余宝义

好诗不厌百回改。诗写好以后是需要修改的，不管是旧体诗词，还是新诗；是成名诗人还是初学诗者大致都无例外。清代文学家、诗论家袁枚曾以诗论诗说：“爱好由来落笔难，一诗千改始心安。阿婆还似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

改诗究竟改什么？怎么改？

严格地说，我是从2005年才开始认真学写格律诗词的。从2006年起，我一边学写诗，一边又当了一名小编辑，学习为诗友们改诗。同时，我又不断地向外投稿，并参加中华诗词教育培训中心举办的高级研修班学习，目的是想借投稿与学习的机会检验自己的写作水平，同时请大诗家、学者们为我改诗，从中领受教益，至今整整十年了。在此过程中，的确积累了一些直觉和感悟，借此机会与诗友们交流和探讨。

要改诗，就像医生给病人治病一样，首先得对需要修改的诗词作品有一个清晰的、整体的了解，找到该诗存在的毛病究竟是什么，弄清了诗病所在，才好对症下药。

常见的诗病有哪些呢？著名诗人，也是我在中华诗词教育培训中心高级研修班学习时的指导老师、已故钱明锵先生将其概括为“八多八少”，简称“诗作八病”。这“八病”是：“一、纪实多，寄意少；二、理论多，形象少；三、直白多，含蓄少；四、概念多，趣味少；五、写景多，抒情少；六、形式多，技艺少；七、应酬多，感人少；八、文味多，诗味少。”以上“八病”如何医治？要“因诗而易，对症下药。”在具体修改时，从形式和方法上讲，又大概具有以下四种情形：一是保留题意，推倒重来；二是打乱序列，重新组合；三是截去病枝，嫁接新枝；四是个别调整，点石成金。下面就上述四种修改方法谈点体会和感悟。

一、保留题意，推倒重来。

2012年4月，我参加第二届“中华诗人踏春行”南昌诗词创作活动。在会上听取了中华诗词学会常务理事、湖南省诗词协会副会长、中华诗词教育培训中心高级研修班导师熊东遨先生讲的一个改诗的案例：有一位学员向他交了这样一首绝句，诗题是《学诗》：“少年梦境老来寻，幻想而今已变真。学赋诗词继传统，山花烂漫又逢春。”

此诗作者原颇自鸣得意，幻想着肯定会得到老师较高的评价。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一首绝句除第一句略微还保留原来的一点影子，其余三句都改得面目全非，而且连韵脚也给换了。改后四句是：“少年梦想老来圆，也欲临风试几篇。出手管他鸦与凤，但求快意不求全。”

随诗附有一段改作说明曰：“这首诗（指原作）有两个明显不足：一是精炼不足。如一、二句的意思完全可以合成一句；二是趣味不足，像‘学赋诗词继传统’这样的句子，与标语口号毫无区别。‘山花烂漫’之类的词语，又是人们用得不能再用的老套话。总共四句诗有一半是老调和口号，哪里还有诗味可言？改造的办法是对症下药，保留题意，推倒重来。先合并‘同类项’，把第二句的意思压缩进第一句中，再换一个韵脚字，综合为‘少年梦想老来圆。’然后利用腾出的空间，种下些带有幽默、风趣的种子‘也欲临风试几篇’，就是这样的种子。它不是一本正经地表决心、呼口号，而是用诙谐幽默的语气表达自信。然后，后两句就可以从‘试’字生发，以‘出手管它鸦与凤，但求快意不求全’收束。这也应该是老同志学写诗应抱的正确态度，不刻意追求什么，如继传统不继传统之类，而是做到老有所学，老有所为，老有所乐就行了。这就是老年人学诗的正确心态，在写作上又紧扣题意。”

当我听完故事并认真读完指导老师这一段批改说明以后，也让我茅塞顿开，心悦诚服地慨叹是真的有幸遇上名师高手了！

在熊东遨先生的著作《诗词医案拾例》一书中，还讲了这样一个“医诗”的案例：一次一位学员交的诗题是《村童放学》。原作是：“红巾艳艳带霞飞，一曲新歌下翠微。放学村童不循路，三三两两拾柴归。”

此诗遭遇比前诗稍强，导师给足了面子。首先正面肯定说：“此诗写村童放学较有个性，生活气息也较浓。”然后才指出不足之处说：“问题是出在结构上有些不合理，个别字词不够准确，须要作些调整。”改作是：“领巾红艳映斜辉，两两三三下翠微。斗罢新歌各分散，树林深处拾柴归。”

导师在“改作说明”中说：“首句‘红巾艳艳’不如“领巾红艳”，因为‘红巾’不能专指红领巾，亦可指红头巾或红手巾之类，指代不清，易产生歧义，用‘领巾红艳’便可避免歧义发生。‘带霞飞’三字亦不到位，‘霞’有朝霞晚霞之别，诗句字数有限，亦不可能作特定说明，倒不如干脆用‘映斜辉’。既专指落日，又紧扣诗题‘放学’二字。次句‘一曲新歌’唱得早了些，谁唱新歌？应该把村童群体拉上画面，故将原作第四句的‘三三两两’提到第二句。第三句虽属过度，但原句极不紧密，故将次句‘新歌’一词融入其中，改为‘斗罢新歌各分散’，不仅形象生动，且更符合生活实际”。原诗始终未提及“树林”一词，不入树林，何处有柴可拾？只有入了树林，“拾柴”一说方可顺理成章。故结句补进“树林深处”四字才能与“拾柴归”三字结合得更为顺理成章。第三句中被省去的“不循路”三字也自然暗含其中了。

这一首虽先生未说要“推倒重来”，但原作与改作一比较，确实已改得面目全非，这与“推倒重来”其实并无太大差别。改作一是在布局上作了重大调整，使启承转合各个环节显得更为井井有条，天衣无缝。二是用词更为贴切、严密。选用最为恰当的词汇来表情达意，使四句诗一气呵成。

二、打乱序列，重新组合

这一种改作方法，在我的写作及改作过程中也遇到过许多次，但极俱典型者，并不多见。为了说明问题，找到典型，让我想起了《中华诗词》2011年第2期上刊出的郭沫若巧改夏衍诗的故事。

郭沫若、夏衍和著名剧作家于伶都是好朋友。1942年在重庆于伶过37岁生日，大家聚在一起为于伶庆贺。谈笑之际，夏衍诗兴大发，即席赋《赠于伶》诗一首：“长夜行人三十七，如花溅泪几吞声。杏花春雨江南日，英烈传奇说大明。”此诗嵌入于伶所创作的四部剧本名称（即带黑点者），形象生动地概述了他的艺术成就和人生经历。这种诗虽近似于文字游戏，但要做到既生动自然，又不流于油滑浅俗，也是很不容易的。夏衍自谦说这是一首十足的“打油诗”。其实夏衍还是严格遵循格律诗的要求来写的。

郭沫若在赞赏之余，指出诗的基调太低沉了，因为是挚友，他就提笔修改：“大明英烈见传奇，长夜行人路不迷。春雨江南三七度，如花溅泪发新枝。”真是“诗如其人”，虽为改作倒也没有动太大的手术，但郭老那种乐观向上，积极进取的思想风格立即跃然纸上。整首诗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意境也更觉深远和开阔，而且，只要我们稍加分析就会发现该诗改作与原作相比，虽然也改动了8个字，但最关键的是改变顺序，重新组合。通过这一手术便能达到如此神奇的效果。这也生动地展示了中华诗词艺术的变化无穷、趣味丰富的巨大魅力，充分体现出方块字无与伦比的神奇奥妙，还为我们改诗人提供了通过变换序列，也能让一首诗别开生面的成功范例。

三、截去病枝，嫁接新枝。

这一改诗方法，也是从高级研修班指导老师哪儿学得的。在《诗词医案拾例》一书中，有一首叫《江边行》的绝句。诗曰：“十里滩涂水草肥，烟村隔岸雨霏霏。我爱春来风日好，眼前惊起白禽飞。”老师在改作后面，也附有一段改作说明，现抄录如下：“此诗有病，虽未病入膏盲，但须用药救之。首二句尚属健康，只‘滩涂’一词方言色彩太过浓重，不若‘江滩’通俗。最大问题出在第三句，此句丝毫不着边际。尔‘爱……风日好’，与‘白鸟飞’有何干系？换句话说，你爱‘风日好’，白鸟为什么要惊起飞走呢？既云‘惊起’，便须交待受惊原因，一联之间因果关系方能成立，否则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此句是篇中症结所在，不予根治，难复活力，必须忍痛一刀截去，另接新枝。必须扣紧‘惊起’二字，为结尾‘白鸟飞’预设前提条件。故第三句改为‘前湾一阵渔铃急’以取代原句，那便会成就为一首好诗了。”改作是：“十里江滩水草肥，烟村隔岸雨霏霏。前湾一阵渔铃急，惊起芦丛白鸟飞。”

另熊东遨先生还讲了一个为自己改诗的故事：2000年春，熊老师有一次十日浙江游的经历。“一日，在严子陵钓台景区发现了一大奇观——古今题刻碑林。其中今人之作，整体质量之低劣，令人咋舌。当时便写了一首律诗以抒发感慨。诗曰：‘借得西泠酒几分，驱车来探富阳春。山云过岭思招客，江月随舟欲渡人。访旧休嗟今俗异，开樽且共古贤亲。唯愁四壁留题者，名傍先生恐不伦。’”诗作者自我评论说：“诗的前四句略有意味可玩，还算过得去。‘访旧’一联则显得十分牵强。最后两句虽然对那些沽名钓誉者有所讽喻，算是扣了题，但硬邦邦的耐不得咀嚼。可惜这些问题自己并未发现。直到同年9月，在深圳诗会上见到林从龙先生，经他过目，问题才被点出来。林先生说：前四句大好，五、六句稍弱，结尾说得直白了些，并要我自己再仔细推敲。回房后我足足闭门思考了一小时，终于发现了症结所在：五、六句之失，在于游离了主题，未能为结语蓄足气势，致使后两句苍白无力。于是立即对症下药，将原五、六两句一刀砍下，另补接了‘千载流传身价涨，万竿排列阵容新’两条新枝。有了这两句作铺垫，结语两句便顺流而下了。我把改过的诗再送给林先生看，竞蒙他大加赞赏，说‘万竿排列’句极为形象，讽刺那些想借严子陵之光捞取稻草的人可谓入木三分。结句‘一个浮名钓不匀’又极为幽默，能让读者会心一笑。我是幸亏请行家指点，才得以将未梳成的头及时重梳，不然那洋相还不知道要出多久呢！”连熊东遨先生这样的当代著名诗家，一不小心也会有“出洋相”的时候，我等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诗词爱好者”，要想出精品、出好诗，再三斟酌、反复修改是何等必要啊！熊先生改后的诗是：“借得西泠酒几分，驱车来探富阳春。山云过岭思招客，江月随舟欲渡人。千载流传身价涨，万竿排列阵容新。唯愁滩浅时风盛。一个浮名钓不匀。”

四、个别调整，点石成金。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再给诗友们讲三个发生在我身上的真实故事：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二O一O年十月。那年八月，我大儿子迁入新居，笔者有感而发，赋七律一首贺诗云：“贺儿买得平安宅，与古城门相对开。云映钟峰当户牖，月携芹水入楼台。玉屏亦可乘闲望，芳卉尤须找空栽。且勿怨言居舍窄，能安一寝便舒怀。”

稿子于同年九月初投给广州《诗词》报编辑部。十月上旬该报第19期上刊出。拿到样刊后，我仔细核对原稿发现，在第六句中，编辑给原作改动了两个字：即将原稿上的“找空”改为“惜寸”，使原句“芳卉尤须找空栽”成为“芳卉尤须惜寸栽。”这让我连连拍案叫绝！我原以为用“找空”一词已经无懈可击，因为“找空”，体现了主观上的主动性和积极性，表现了对有可能用来美化环境之土地的珍惜。但没有想到还有更为严密，更为精当的“惜寸”一词可供选用！用“惜寸”，在表情达意上，远远超越“找空”之上，确确实实起到“点石成金”的特殊效果。这也让我深深体会到“一诗千改”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体现了改稿者诗艺之高精，同时也让我再一次尝到了向外投稿、拜师学艺的甜头。

第二和第三个故事分别发生在2012和2013年。

2012年奥运会在英国伦敦召开，国人对飞人刘翔寄于莫大的期望。结果却让关注刘翔的亿万体育爱好者们大失所望，其中也包括笔者我。在刘翔不幸负伤退出比赛的当晚，笔者抱着失望与挽惜的沉重心情，一气呵成，赋就《卜算子·惜刘翔》一首。词曰：“十载苦锤磨，梦事堪思省。心似秋山一样凉，壮志成空影。何处一悲声，令我添凄哽。独立庭前慨叹君，更觉月华冷。”写好后自己反复琢磨，直至认为“头已梳成”了才罢手。稍后几天，我在市诗联学会理事会会议上，碰到了时任《中华诗词》特邀编审的林峰先生，我便将带去的几首诗词，其中包括《卜算子·惜刘翔》交给他，请他审阅斧正。

同年11月中旬，我接到《中华诗词》第11期，翻开目录，看到“时代风云”栏目中，本人名字赫然在列。再翻到相应页码，看到录用刊出的两首词，其中之一便是上述那首《卜算子·惜刘翔》。我便认真朗读起来，发现词的下片倒数第二句改了两个字，即将原作中的“慨叹”改为“倍惜”。这让我顿时眼前一亮，心想：对呀，题目不是叫‘惜刘翔’吗？用‘倍惜’一词既准确地表达出作者当时的内心感受，又紧扣词的题意，真是一举两得的高明手段，真不愧是全国诗词界的精英！可我当初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可见我的“功夫”确实逊人多了。虽然至今也不知道给我改作的高手姓甚名谁，但这并不影响我由此产生的对《中华诗词》编辑部各位大家、高人的崇敬。

还有一次，那是在2013年暑假期间，我回了一趟农村老家并在那儿住了一段时间，深切感受山好水好空气好的田园生活乐趣。我将自己的领悟和感受写成数首诗词并发到《中华诗词》电子邮箱里。同年十月份，《中华诗词》第10期刊出了我在农村老家写的一首词：《鹧鸪天·回乡》。词曰：“林茂山阴竹映墙，小楼倒影入池塘。邻居黄耳连声吠，屋顶鹧鸪振翅翔。村口外，古亭旁。河边漫步沐斜阳。故乡无限清凉地，夜送轻风入枕香。”当我读到“夜送轻风入枕香”这一句时，又不禁连连叫好。因为这一句原作是“夜享沉沉一枕香。”两相比较，明显改作构思巧妙，用语灵动。“轻风入枕”，这在热浪翻滚的三伏天里，哪是多么让人向往的美好夜晚和美妙地方呀！真亏得《中华诗词》编辑部的编辑们的灵明之心！我再一次体验到“一诗千改始心安”的真谛所在。

总之，诗写好以后是一定要反复琢磨，反复修改的。能请到名家高手帮忙改当然好。但一般情况下还是请周围的诗友们互相切搓，互相探讨也会从中受到教益。不过，我倒主张主要还是自己给自己的作品诊脉、量血压、查病情，找病因，从而对症下药，医好诗病。要向熊东遨老师学习，要肯动脑筋，肯下功夫，不能有依赖别人，包括师友。不要写好了就等着别人来找毛病，那样对提高写作水平是绝对无益的。要等把“头梳好”了，再请出房来，让大家品评方好。让“一诗千改始心安”成为我们广大诗友的口头禅、座佑铭吧！

我真诚希望在我们广大诗友中能形成一股“改诗之风”，为多出好诗、多出精品创造有利条件。

谢谢各位！

二O一四年十二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