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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辑.叶梦得《石林诗话》
很多人都知道,王安石热衷涂改他人诗,由此引来非议。 王安石既称“拗相公”,尝自以为是也无足深怪。 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是南北朝王籍的名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王安石认为不合常理,于是改为“一鸟不鸣山更幽。” 黄庭坚见之批评他:“点金成铁。” 但王安石并不认账,大约认为两句一个意思,犯了“合掌”之病。
(宋代已有“合掌”说,即“一联内出句和对句一个意思。”见《蔡宽夫诗话》)。于是荆公勉为其难,搞个集句“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一句也不是自己的。虽说集句算文字游戏,但彼时之于王荆公,还是死盯一门,不改其拗。 ——对此,钱钟书的解释比较具体:“寂静之幽深者每以得声者衬托而愈其深。这就是艺术的辩证法。”(《管锥篇》)
何况,王籍这首并非律诗,合掌从何谈起呢?蔡宽夫之见,只能做参考。 “合掌”之说,属一家之言也是常识了:近体诗的一联,即便“合掌”了,只要写得美,怎么能算毛病呢? 钟嵘的“正对为劣,反对为优”,也只是对通常情况而言,并非僵死的教条。 当然了,合掌的争议一直存在,这仅是我的看法。
再一例是荆公修改唐人王驾的《晴云》,只动了七个字,完全攫为己有。 王驾原作是: “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兼无叶底花,蛱蝶飞来过墙去,应疑春色在邻家。” 荆公也不满意,改为: “雨来未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这是明目张胆地抄袭,“集中做贼,唐宋大家无如公(荆公)之明目张胆者。”(钱钟书《谈艺录》) 愚之见,就算荆公的“却疑”,似乎好过王驾的“应疑”,然而,荆公的前二句,却改成了废话:既然雨来时“未见花间蕊”,雨后当然“全无叶底花”,这不等于啥也没说吗? 难怪钱钟书说他“矫揉造作,不止施之政事。”(钱钟书《王荆公改诗》) 对于宋代所谓“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流行风气,钱钟书是这样批评的: “偏重形式的古典主义有个流弊:把诗人变成领有营业执照的盗贼,不管是巧取还是豪夺,是江洋大盗还是偷鸡贼,是西昆体那样认准了一家去打劫还是像江西派那样挨门排户大大小小人家都去光顾,这可以说是宋诗、不妨还填上宋词,给我们的大教训。”(《谈艺录》)
不过,叶梦得称赞王安石:“王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 ——这倒是真的,近体诗讲求炼字炼意、求工求稳没有错。 但凡事过犹不及。王安石对近体诗的“工与拙”用心过度,又喜好与前人争强,却由于无法超越,自己尝钻进了死胡同。
(因此,随意改动古人经典,总是费力不讨好。所言者何?因为古诗经典几乎都题无剩义。假如自己能写得更好,何不另起炉灶呢?) 我们不妨参照别人怎么说。 根据之一: 《唐音癸签》引:“作诗不必句句工,皆拙固无取。使其皆工,反峭急无古气。”(范温《潜溪诗眼》) ——范温说:“辩而不华,质而不俚,风调高雅,格力遒壮,最为近古者也。”可见,他崇尚《诗经》和建安风骨,反对因一味地崇尚格律,把活句变成死句。 根据之二: 又引沈存中的话:“若字字无瑕可指,语音亦流丽,但细论无功,景意纵全,一读便尽,更无可讽味者。譬如三馆楷书,作字不可谓不精不丽,求其佳处,到死无一笔,此病最难医也。” ——这是一味追求近体格律“对仗工稳”的反效应。实际上,“宽对”优于、多于“工对”,能工则工,不能则宽,不可笼统地谈,总要就具体作品判定优劣,也是阅读写作的经验之一。
那么,叶梦得是如何称赞王安石的“造语用字,间不容发”呢? 举出的例子: 其一,“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 其二,“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叶梦得认为:“但见舒闲容与之态。” 这个评价是客观的。这两联的对偶从容不迫,字面上无可挑剔。但我的感觉是,律句里出现双字,句子是舒展了,却略显松弛,其含量自会减少,韵味也随之被冲淡,大多不耐琢磨,如第一例。 而第二例的含金量显然优于前者。这在王安石的诗句里,算是好的。而且,一个“缓”字,虽然感觉不是最好,却很难替代。譬如:漫寻、探寻、跟寻等,都不优于“缓”字。 改字,是寻找最稳切的那个字,如果馀者不相上下,就无须替换。这也是我的看法。
叶梦得又说:“诗下双字极难。” 他认为成功的例子是王维:“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尽管王维这句,据查是从李嘉佑的“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点化出来,却增加了难以言传的意味。 叶梦得说:“此二句的好处,正在添漠漠阴阴四字,以自见其妙,一号令之,精彩数倍。不然如嘉佑本句,但是咏景耳,人皆可到。” 叶梦得又举: 老杜:“江天漠漠鸟双去,风雨时时龙一吟。” 王荆公:“新霜浦溆绵绵白,薄晚林峦往往青。” 苏轼:“浥浥炉香初泛夜,离离花影欲摇春。” 叶梦得认为,苏王“皆可以追配前作”,都是下双字的佳句。 ——然而实在说,老杜的“风雨时时龙一吟”,还是超一流。叶梦得认为苏王这两个例子,可与老杜句“追配”,怕只能见仁见智。至少我不以为是。
叶梦得又举出荆公的一联:“‘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荆公)自谓不减杜语,以为得意,然不能举全篇。” (老杜的句子是:“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啭。”) ——对荆公此句,尽管有辛辣的嘲弄,如袁枚说他:“首句乞儿向阳,次句村童逃学”。但细思荆公之句,确有妙味:人与青山、黄鸟合而为一,其闲适之态如在眼前,怎么会联想到“乞儿向阳”呢? 许是袁枚自己风流倜傥,衣样光鲜,晓得荆公生活邋遢,不修边幅的缘故?所以,袁枚的话,我们只能看做一个“调侃”,不见得有说服力。而荆公认为这句“不减杜语”,确可以自负一回。
对律句的工与拙,叶梦得举出欧阳修的卓见: “欧阳文忠公诗始矫昆体,专以气格为主,故其言多平易疏畅,律诗意所到处,虽语有不伦,亦不复问。” 又说:“然公诗好处岂专在此?如‘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为国谋?’虽‘昆体’之工者,亦未易比。言意所会,要当如是,乃为至到。” 《王直方诗话》言:“圆熟多失之平易,老硬多失之干枯,不失于二者之间,可与古之作者并驱矣。” ——可见,诗法以变化求新,以求新脱出窠臼,是诗的活法。 进言之,既能恪守律诗法度,又能别开生面,除了老杜“集大成”以外,宋代的江西诗派,特别是黄庭坚“宁律不协不使句弱”的“拗体律”、或曰“古风式律诗”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吕本中《紫微诗话》言:“所谓活法者,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是道也,盖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则可以与语活法矣”。
(只是其中的“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不易理解:既然已经“破律”,还有什么具体规矩可言呢?莫如直接称其为律诗变体,只注意它的‘变化莫测’、因而无章可循的特点。而事实上,至今也无人能讲出拗体律的具体章法。 再譬如还有个提法是:律诗可以“总不对对”,就是说一联对偶也没有,因其数量太少,我们“只好扔开不管了。”(张中行))
苏轼也有“古风式律诗”,但他同时又说:“敢将诗律斗深严。”也是这个“无施不可、破弃熟滑”的活法。 黄庭坚的笔下,可以作为范本的律诗,以及“不烦绳削”的“拗句”,确是宋代近体诗的一道风景,正可与欧阳修的“虽语有不伦,亦不复问”相印证。
诗话莫胜于宋。仅《宋诗话全编》就收录500馀家,可谓汗牛充栋。我们读诗话,是披沙拣金的功夫,读后才知道,有关诗创作的诸多方面,古人都有精辟的见解:许多观点是相同、或相反的,而实际上却又是互通的,并证实了古人思维的活跃性,以及诗歌前景的无限性。因而,给予今人的启发,也是多方面的,正所谓开卷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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