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摆脱“装配式”写作?
陈仁德
贺正芳诗友问:如何摆脱“装配式”写作,并提练好结句。
我先回答前面一个问题,即如何摆脱“装配式”写作,因为这个问题更有普遍意义,当今诗坛几乎到处都充斥着装配式的作品。 我在网上随意找了两个例子来具体说明一下。我不知道作者是谁,如果无意中冒犯了,请谅解。 平安夜迎春 桃花蕊尚孤,柳絮有还无。 芳草春来绿,开帘听鹧鸪。
用桃花、柳絮、芳草、开帘、鹧鸪这些古诗中常见的词汇装配成一首诗,看上去像模像样,其实空洞无物,说了等于没说。平安夜是12月24日,这一天是农历冬月29日,即将进入严冬。这个季节哪有什么桃花蕊、柳絮、芳草春、听鹧鸪。 赠诗友 振翅翱翔别有天,沧波浩渺水无边。 身姿矫健随风舞,一曲轻歌好梦圆。
所用词汇都是诗词常用词汇,而且完全合律,说他没有诗的语言,说他不懂格律,还真委屈了他,但是通篇空泛,毫无意义,到底想表达什么,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装配式”就是我经常说到的“积木体”,基本上是词汇的简单堆积罗列或者拼凑,犹如把一个个词汇像搭积木似的搭建起来,格式正确,结构不错,看上去还有几分色彩,用格律来衡量完全没问题。但徒具外表,没有骨血,没有灵魂,没有神采,仿佛植物人一般。植物人虽然也是人,甚至可能是美女,但却没有了七情六欲,没有了思想,只剩下木偶般的躯壳。由于积木没有内在力量的支撑,即使很精致,但一推就倒,散落成零乱的各不相连的碎块。
“装配式”写作的最大弊端是文字空泛情感苍白。 空泛者,空洞浮泛不着边际是也。不是为表达感情而写,而是为写而写。空泛的要害是没有真情实感。
这里要引出一个问题,就是没有真情实感就宁可不写,有了真情实感即使写得差一点都无妨,前者是真假问题,后者是高低问题。 孔子说:“诗言志”,这个“志”可以理解为思想、情感、抱负、志向、意愿等。《毛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必须有感而发,没有真情实感写不出好诗。诗必须要先感动自己,才能感动别人。如果你自己都虚情假意,怎么可能感动别人?怎么会是好诗。这种情况我称之为既不能感动自己,又不能感动别人。
还有一种情况更可怕,就是完全不能感动别人,却自我陶醉,自我欣赏,自我感动。别人认为索然无味的作品,作者自己被自己感动得稀里哗啦,那才是最可怕的。这种情况现在随处可见,一些空泛苍白的作品,自己还以为很不得了。
摆脱“装配式”弊端的诀窍我以为只有一个,就是把自己写进去,让自己的形象,自己的活动,自己的感情出现在诗词作品里,这样就能解决空泛苍白的问题。
陆游的《梅花绝句》说:“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末一句可以借来形容我的主张,即让自己出现在作品中。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无我之境是指的物我两忘浑然一体,其实“我”仍在其中,比较玄妙,今天暂不讨论。有我之境比较容易理解,王国维自己也说:“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所以我主张先从有我之境开始,解决了有我之境,即“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诗词自然会鲜活起来,绝不至于空泛苍白。
古人早就认识到这个问题,《文心雕龙》里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什么意思?就是说登上高山就要寄托感情于高山,让整个高山都承载着自己的感情;看见大海就要寄托意念于大海,让大海盛满自己的意念。
我有很简单的六个字,供大家参考。即:眼前景,心中情。抓住眼前景物的描写,倾注自己心中的感情,就一定能写出好诗。
举个例子,杜甫的《登高》,写了眼前的种种景物,然后寄托自己心中的情怀“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又比如王之涣的《登鹳雀楼》。此种例子举不胜举,在古人经典作品里一抓一大把。
但是眼前的景物万象纷呈林林总总,放眼远望,天地之间的景物太多,一首诗的容量很小,怎么下笔?这里不妨借用一下画家和摄影师的,画家和摄影师在创作是一定要选取最佳角度,要有所剪裁,“缩千里之景于尺幅”。我们也一样,要选择眼前景物中最吸引我,最打动我,最具现场感的景物来描述。能吸引我打动我,才能吸引和打动读者,具有现场感,才能使读者如同身临其境。
如此,则绝不至于空泛苍白,可以从“装配式”中摆脱出来了。
再回答提练结句的问题。 结句最难,我以七律为例来谈谈自己的粗浅看法。为什么以七律为例,因为七律是所有体裁中运用得最多的一种,几乎所有诗人都是七律写得最多。我写诗几十年,写得最多的也是七律。
七律最精彩的是中间两联的对仗,但其实对仗并不难。最难的是尾联。相对而言,一首七律前面六句能够轻松完成,后面两句却颇费斟酌,写后两句有时比写前六句花费的时间还要多。经常是写好尾联后,觉得不满意,又重写,如此改变多次,才终于写出比较满意的尾联。也就是说,一首七律往往要准备几个尾联来选择,而前面三联除了在原句上修改,思路基本可以不换。
诗讲究起承转合,绝句律诗皆然,七律的结尾就是“合”。前面六句一气贯注下来,已经形成了气场,如何在最后两句大气包举,笼罩全局,关系全诗的成败。这是对诗人功力的一个检验,稍有贯气不足,则全篇忽然转弱,成为败笔。即使是唐贤,亦有尾联不足者,如崔颢《行经华阴》: 岧峣太华俯咸京,天外三峰削不成。 武帝祠前云欲散,仙人掌上雨初晴。 河山北枕秦关险,驿路西连汉畤平。
前面的气势何等雄健,到结尾却一下弱了,有如拼凑成篇。 我的体会,尾联主要有两种写法,一是收住,二是宕开。 收住就是结尾处承接上面的气势,用力兜住,不让气息侧漏,使全诗意境圆满,戛然而止,止于其当止之处。
老杜《秋兴八首》之一的结尾就是这种手法: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前面极尽开阔之能事,浩荡纵横,气象万千,想落天外,包举宇内,结尾落到“白帝城高急暮砧”,举重若轻,一气收回,的是大手笔。
宕开就是在本当收住之时忽然跳出,另辟一境界,有如柳暗花明又一村,又有如临去秋波那一转,让人眼前一亮,余韵无穷。老杜把这种手法称为“篇终接混茫”。这是更高明的一种手法,但如果功力不到,则容易跑题漏气,弄巧成拙(如前举崔颢《行经华阴》)。
结尾忽然宕开说到莫愁女,使人产生无尽遐想,思接千古,眼前顿时出现崭新境界,言已尽而意无穷。虽然莫愁女与马嵬坡毫无关系,但这种联想却是合情合理的,读之弥增感慨。真的是“篇终接混茫”。
如果要做一个比喻的话,我想借用长江来比喻。长江奔腾浩荡一泻千里,但是在三峡那个地方忽然筑起一道大坝来,把江水全部收束住,于是江水形成巨大的回澜,经久不息。这就是七律结尾的收住。
大江东去,一路经历许多曲折,终于来到了长江的尽头,但是,眼前却出现了浩渺无际的大海,于是江水忘情地奔向大海。这就是七律结尾的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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