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九门提督 于 2021-1-10 11:10 编辑
近体诗杂谈(二)
在《近体诗杂谈(一)》中,主要分析了两方面:一是齐梁时期五言诗如何启动格律化,以及格律化内在动因;二是四声调平仄二元化根本原因在于平声字在数量少占据绝对优势。对于第一点,参与讨论的基本上可以达成部分共识;之于第二点,有些杠精表示不服——杂谈二就从专治不服开始。
王力先生是音韵学大家,关于四声调平仄二元化就有深刻论述,以下引文出自王力先生所著《汉语诗律学》:
“2.2平仄是一種聲調的關係。相傳沈約最初發現在漢語里共有四個聲調,就是平聲,上聲,去聲和入聲。又相傳【仄聲】這個名稱也是沈約起的。有人說,【仄】就是【側】,【側】就是不平。仄聲和平聲相對立,換句話說,仄聲就是上去入三聲的總和。近體詩的規矩,是以每兩個字一個節奏,平仄遞用。假定一句詩的第一第二字都是平聲,那麼,第三第四字就應該都是仄聲;如果第一第二字都是仄聲,第三第四字就應該都是平聲。
2.3現在咱們要討論的,有兩個問題:第一,為什麼上去入三聲合成一類(仄聲),而平聲自成一類?第二,為什麼平仄遞用可以構成詩的節奏?
2.4關於第一個問題,咱們應該先知道聲調的性質。聲調自然是以【音高】(pitch)為主要特征。但是長短和升降也有關係。依中古聲調的情形看來,上古的聲調大約只有兩大類,就是平聲和入聲。中古的上聲最大部分是平聲變來的,極小部分是入聲變來的;中古的去聲大部分是入聲變來的,小部分是平聲變來的(或者是由平聲經過了上聲再轉到去聲)。等到平入兩聲演化為平上去入四聲這個過程完成了的時候,依我們的設想,平聲是長的,不升不降的;上去入三聲都是短的,或升或降的。這樣,自然地分為平仄兩類了。
2.5關於第二個問題,和長短遞用是有密切關係的。英語的詩有所為輕重律和重輕律。英語是輕重音為要素的語言,自然以輕重遞用為詩的節奏。如果像希臘語和拉丁語,以長短音為要素的,詩歌就不講究輕重律或重輕律。反而講究短長律或長短律。(希臘人稱一短一長律為iambus,一長一短律為troches,二短一長律為anapest,一長二短律為dactyl,英國人借用這四個術語來稱呼輕重律和重輕律,這是不大合理的。)由此看來,漢語的近體詩中的【仄仄平平】乃是一種短長律,【平平仄仄】乃是一種長短律。漢語詩律和西洋詩律當然不能盡同,但是它們的節奏原則是一樣的。
2.6五言古詩雖然不很講究平仄,但五平調或四平調仍是盡可能避免的,否則就嫌單調了。五仄調或四仄調比較地常見,因為仄聲還是有上去入的分別,它們或升,或降,或特別短促,就不十分單調了。
2.7近體詩喜歡用平聲做韻腳,因為平聲是一個長音,便於曼聲歌唱的緣故。這恰像英詩里輕重律多於重輕律,希臘拉丁詩里短長律多於長短律。”
本人比较懒惰,借用圣人一句话就是“述而不作”。根据引文2.4,平声字在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是有实实在在的根据——这与刘滔所观察到现象是一致的:
“四声之中,入声最少,余声有两,总归一入,如征整政只、遮者柘只是也。平声赊缓,有用处最多,参彼三声,殆为大半。且五言之内,非两则三,如班婕妤诗曰:‘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此其常也。亦得用一用四:若四,平声无居第四,如古诗云:‘连城高且长’是也。用一,多在第二,如古诗曰:‘九州不足步’此,谓居其要也。然用全句,平上可为上句取,固无全用。如古诗曰:‘迢迢牵牛星’,亦并不用。若古诗曰:‘脉脉不得语’,此则不相废也。犹如丹素成章,盐梅致味,宫羽调音,炎凉御节,相参而和矣。”(《文镜秘府·文二十八种病》引用梁大同时期刘滔所论声律)
下面,开始讨论最有争议的一个话题:仄韵近体诗在唐朝究竟是否存在?换个说法,也就是仄声韵在唐朝可否作为近体诗之韵脚?注意,为了客观性、严谨性,将期间采用的仄韵作品限制在唐朝——宋人写的仄韵近体诗不算数,元朝人写的仄韵近体诗不算数,一直到九门提督写的仄韵近体诗也不算数。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就是:一首作品是近体诗,在唐朝至少满足哪些刚性条件?
“当然‘古’和‘近’都是中国诗论中的模糊概念,而且不同历史阶段有不同标准,很难做出确切的界定。……综观前人有关论述,所谓‘古’、‘近’的区别,主要反映在三个方面:一是声律;二是体式;三是格调。”(《唐诗流变论要·南朝五言诗体调的“古”“今”之变》,葛晓音著,商务印书馆)
“自萧氏以还,尤增矫饰。武德初,微波尚在。贞观末,标格渐高。景云中,颇通远调。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始备矣。”(《唐人选唐诗新编·河岳英灵集·序》,殷璠著,傅璇琮 等编著,中华书局,第156页)
“1.1近體詩又名今體詩,它是和古體詩對立的。唐代以後,大約因為科舉的關係,詩的形式逐漸趨於劃一,對於平仄、對仗和詩篇的字數,都有很嚴格的規定。這種依照嚴格規律寫出來的詩,是唐以前所未有的,所以後世叫做近體詩。近體詩大致可以分為三種:(一)律詩;(二)排律;(三)絕句。現在我們分別加以敘述。
1.2律詩的意義就是依照一定的格律來寫的詩。律詩的格律最主要的有兩點:(一)盡量使句子中的平仄相間,並使上句的平仄和下句的平仄相對(即相反);(二)盡量多用對仗,除首句和末句兩句以外,總以對仗為原則。依照這兩個要點來看,齊梁的詩已經漸漸和律詩接近了。”(《汉语诗律学》,王力著)
虽说“近体诗”不能严格界定,但可以得出最大公约数就是“声律”。通过大量作品,不难看出声律规范依旧是:
“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宋书·卷六十七·列传第二十七·谢灵运传论》,梁·沈约著,第1778~1779页。中华书局,1974年)
具体可操作性,正如王力先生总结的那样——“(一)盡量使句子中的平仄相間,使上句的平仄和下句的平仄相對(即相反);(二)盡量多用對仗,除首句和末句兩句以外,總以對仗為原則。”为了避免争议,满足以下条件的仄韵作品将作为考察对象: 第一、唐人仄声韵作品; 第二、作品不是散见唐朝以后之人所选诗集; 第三、作者生前亲自选定; 第四、作者亲自分类为律诗。
满足以上条件的,最容易想到的就是白居易、元稹。白居易、元稹不仅是写诗大枷,也是诗学大枷,且二人生前都是自己亲自编订自己的诗集——现在术语“律诗”,也是白元首次提出。《白居易集》目前流行的是七十三卷本,其中第十三卷至三十七卷自注为律诗、格诗。《元氏长庆集》目前见到的是六十卷本,其中第十卷至二十二卷为自标目为律诗。律诗涵盖两韵、四韵,直至百韵不等;与大多数诗集相似,平声韵律诗占据绝对地位,辅之少量仄声韵作品。另,在白氏集中,有格诗、律诗之分;格诗一种介于古体诗、近体诗之间的诗体。还有一奇怪的现象,那就是词也属于律诗范畴,可见在白居易、元稹看来,只要严守声律的作品,皆可以称之为律诗——并无一字论及用平声韵还是仄声韵。
“唐兴,官学大振。历世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练精切,稳顺声势,谓之为律诗。由是而后,文变之体极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效齐、梁则不逮于魏、晋,工乐府则力屈于五言;律切则骨格不存,闲暇则纤浓莫备。”(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
“其中有旨意可观,而词近古往者,为古讽;意亦可观,而流在乐府者,为乐讽;词虽近古,而止于吟写性情者,为古体;词实乐流,而止于模象物色者,为新题乐府;声势沿顺,属对稳切者,为律诗,仍以七言、五言为两体;其中有稍存寄兴,与讽为流者,为律讽。”(元稹《叙诗寄乐天书》)
由于卷帙浩繁,时间关系,仅是粗略遍历《白居易集》卷第十三至三十七,其中仄声韵律诗几十篇之多,为了能说明问题,仅选录四韵八句,其余长篇,有兴趣朋友可以自己去阅读分析,在此某不赘述。
秋凉闲卧 残暑昼犹长,早凉秋尚嫩。 露荷散清香,风竹含疏韵。 幽闲竟日卧,衰病无人问。 薄暮宅门前,槐花深一寸。 (《白居易·卷第二十九·律诗》,中华书局,顾学颉校点,1979版,1999年印刷,第656页)
懒放二首,呈刘梦得、吴方之 青衣抱平旦,呼我起盥栉。 今早天气寒,郎君应不出。 又无宾客至,何以销闲日。 已向微阳前,暖酒开诗秩。
朝怜一床日,暮爱一炉火。 床暖日高眠,炉温夜深坐。 雀罗门懒出,鹤发头慵裹。 除却刘与吴,何人来问我。 (《白居易·卷第二十九·律诗》,中华书局,顾学颉校点,1979版,1999年印刷,第671页)
奉和思黯相公《雨后园林四韵》见示 新晴夏景好,复此池边地。 烟树绿含滋,水风清有味。 便成林下隐,都望门前事。 骑吏引归轩,始知身富贵。 (《白居易·卷第三十四·律诗》,中华书局,顾学颉校点,1979版,1999年印刷,第774页)
王力先生对于律诗押仄声韵,其实也在《汉语诗律学》中论及:
“6.18末了,我们将谈一谈仄韵近体诗的平仄,近体诗用仄韵,本非正例(见上文第七节);偶然用仄韵时,只把每联的对句改为a式或b式(不用AB)就是了,依盛唐人的规矩,在五律仄韵诗里,各联出句的末字须平仄相间,上文第四节所举刘长卿和刘禹锡的仄韵五律,都是符合这个规矩的,现在再举两个例子: 江上别流人 孟浩然 以我越乡客(仄),逢君谪居者。(ab) 分飞黄鹤楼(平),流落苍梧野。(Ba) 驿使乘云去(仄)。征帆沿溜下。(ab) 不知从此分(平),还袂何时把。(Ba) (越字谪字和黄字叫做拗字,首联对句和末联出句为特殊形式,参看下文第七、第八和第九节。)
秋云岭 刘长卿 山色无定姿(平),如烟复如黛。(Ba) 孤峰夕阳后(仄),翠岭秋天外。(ab) 云起遥蔽亏(平),江回频向背。(Ba) 不知今远近(仄),到处犹相对。(ab) (首联对句与次联出句皆系特殊形式,参看下义第九节,三联出句平仄平仄平。系古式,刘长卿喜欢把这个古式用于仄韵五律。)。”
按照白居易大枷认定的仄韵律诗样式,翻看《唐人选唐诗》中的《国秀集》、《河岳英灵集》等这样的仄韵近体诗也并不太稀罕。回到本杂谈开始那个问题,现在已经有了答案。唐人眼里的律诗究竟是个啥样子,不要俺再废话。毕竟一千几百年过去了,用现在狭隘的眼光回顾,是不可取的,更是错误的。
仄韵近体诗数量上不占优势,如同我们之间的左撇子,比例不大,但也时常可见——也是与生俱来的,用不着纠正,更不能歧视。
最后还有一句话,那就是为什么四句、八句近体诗被后世奉为圭臬。在唐朝其实官方以及很多大枷眼里,十二句一章才是规矩。在一些类似元稹、白居易这些大枷笔下,一下子几百韵甚至五百韵,不过是一盏茶工夫。在俺看来,八句一章的近体诗,之于唐人,不过是小菜一碟——听说多用于声律启蒙初学者。从声律角度来看,八句一章,已经体现了相对、相粘重复最少一次的要求,因此再继续写,也不过是重复重复再重复而已。对于初学者,或者才情不逮者,或许也是一个小安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