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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蓬草 于 2017-7-25 14:11 编辑
关于神韵
季羡林
在中国文学批评理论中,神韵是一个异常重要的词儿,一个异常重要的概念。无论是谈诗、论画,还是评品书法,都离不开它。从六朝以来,文人学士不断地使用这个词儿。与这个词儿有密切联系、有时候甚至难以区分的词儿,还有气韵、神等等,含义都差不多。 南齐谢赫的《古画品录》中,在评品顾骏之的画时,说:“神韵气力,不逮前贤;精微谨细,有过往哲。”唐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中说:“至于鬼神人物,有生动之状,须神韵而后全。”此后历代都有人谈到神韵。比如苏轼、胡应麟、王夫之、王士禛、翁方纲等等(注1)。讲气韵的有谢赫的“气韵生动”、《扪虱新语》的“文章以气韵为主”等等。讲神的有《沧浪诗话》的“入神”等等。神韵一词儿,除了应用于文章、艺术等方面外,也用来评论人物,比如《宋书·王敬弘传》:“敬弘神韵冲简,识寓标峻。”
尽管神韵这个词儿应用相当广,时间相当长,但是到了清初王士禛笔下,它才具有比较固定的含义。王士禛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有名的神韵说的倡导者。由于他在诗坛上崇高的地位,他的神韵说影响广被,俨然成为诗艺理论的大宗。在这样的情况下,王士禛谈论神韵的时候就非常多。我在下面节引几条,详细情况请参阅敏泽和其他中国文学批评史学者的著作。 《带经堂诗话》卷三: 神韵二字,予向论诗,首为学人拈出,不知先见于此。 唐人五言绝句,往往入禅,有得意忘言之妙。 表圣论诗,有二十四品。予最喜“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八字。 同上书,卷四: 严沧浪论诗云:“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
同上书,卷二: 严沧浪《诗话》借禅喻诗,归于“妙悟”二字,及所云“不涉理路,不落言签”,又“镜中之像,水中之月,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云云,皆发前人未发之秘。
上面引的这几条,可以说明王士禛对神韵的理解。他一再强调以禅喻诗,强调镜中之像,水中之月,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等等。他是利用形象的说法,比喻的说法,来阐明他对神韵的理解。
我在这里还必须加上几句。钱钟书引《沧浪诗话》:“其(诗)大概有二:优游不迫、沈著痛快。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接着说:“可见神韵非诗品中之一品,而为各品之恰到好处,尽善尽美。”(注2)在严沧浪眼中,李杜有李杜的神韵,王韦有王韦的神韵。但是王士禛出于自己的爱好,抑前者而扬后者,把沧浪的神韵尽归后者。此事翁方纲已经指出来过。在《复初斋文集》,卷八,《神韵论》中说:“其实神韵无所不该……有于实际见神韵者,亦有于虚处见神韵者,有于高古浑朴见神韵者,亦有于情致见神韵者”。王士禛的理解,钱钟书说是“误解”。我个人认为,说是曲解,或者更切近事实。王渔洋喜欢优游不迫的诗,他自己的创作也属于这一类;他不喜欢沈著痛快的诗。这完全是个人爱好,未可厚非。但是他却根据自己的爱好,创立神韵说。他就不得不曲解严沧浪的说法,以偏概全。不过,王士禛的作法也有历史渊源。钱钟书引明末陆时雍的说法,隐承沧浪,而于李杜皆致不满。就属于这一类。
历代关于神韵的说法就介绍到这里。尽管许多文人学士,特别是倡导神韵说的王士禛发表了这样多的看法,神韵的含义是否弄清楚了?别人不知道,我自己是并不清楚的。我越看越不清楚,只觉得眼一片朦胧,一团模糊。那许多形象的说法、比喻的说法,当然给了我一些生动的印象;可是仔细一想,仍然不知道神韵究竟是什么东西。我自己仿佛也在参禅,越参越模糊,最终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我自知是钝根,不敢期望顿悟。 神韵真如神龙,令人见首不见尾,或者首尾皆不能见。难道我们真没有法子弄明白了吗?事实上,中国所有讲神韵的书籍和文章,不管是古还是今,没有哪一个说明白了的。连倡导神韵说的王士禛也不例外。我不是研究文艺理论的专家,不过多少年来对此问题也颇感兴趣,我也曾思考过,探索过。我现在想尝试着走一条过去从没有人走过的路,我想利用印度的古典文艺理论来解释一下神韵的含义。知我罪我,自有解人;始作俑者,所不敢辞。
印度文艺理论研究有悠久的历史,在世界上独成体系。公元九世纪至十世纪是发展的鼎盛时期,也可以说是开创新局面的时期,是一个转折点,一个新纪元。九世纪出了一位欢增(Anandavardhana)。他的名著《韵光》(Dhvanyāloka),把语法学家、逻辑学家和哲学家的分析运用到诗的词和义(形式和内容)的分析上来。十世纪出了一位新护(Abhinavagupta)。他的名著《韵光注》和《舞论注》,继承和发展了欢增的理论。他们的理论以韵论和味论为核心,展开了一系列的独辟蹊径的探讨,从注重词转而为注重义,打破了以前注重修词手段的理论传统,创立了新的“诗的灵魂”的理论,也就是暗示的韵的理论。
这个理论的轮廓大体如下。(注3)词汇有三重功能,能表达三重意义:
一表示功能表示义(字面义,本义)
二指示功能指示义(引申义,转义)
三暗示功能暗示义(领会义)
以上三个系列又可以分为两大类:说出来的,包括一和二;没有说出来的,包括三。在一和二也就是表示功能和指示功能耗尽了表达能力之后,暗示功能发挥作用。这种暗示就是他们的所谓“韵”。《韵光》第一章说: 可是领会义,在伟大诗人的语言(诗)中,却是(另外一种)不同的东西;这显然是在大家都知道的肢体(成分)以外的(不同的东西),正象女人中的(身上的)美一样。(注4) 这种暗示功能、暗示义(领会义)有赖于读者的理解力和想象力,可能因人而异,甚至因时因地而异,读者的理解力和想象力在这里有极大的能动性,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这也许就是产生美感的原因。这种暗示就是这一批文艺理论家的所谓韵(dhvani)。韵是诗的灵魂。他们举出的例子是:“恒河上茅屋。”表示义是“恒河上”。指示义或引申义是“恒河岸上”。暗示义是“凉爽”、“圣洁”,因为恒河是圣河,恒河上茅屋是修道人所居之处。他们把诗分为三个层次:第一,真诗,以没有说出来的东西也就是暗示的东西为主;第二,价值次一等的诗,没有说出来的只占次要地位,只是为了装饰已经说出来的东西;第三,没有价值的诗,把一切重点都放在华丽语言上,放在雕琢堆砌上。在这里,可以说是层次分明。没有说出来的暗示的东西,其价值超过说出来的东西,在说出来的东西中词藻雕饰最无价值。
我在这里想顺便补充上几句。在中国文艺理论发展史上,也有一派学说反对六朝一味追求词藻华丽、如七宝楼台的那一种文体,而主张返朴归真。这种理论可以同印度的韵论互相参证。王静安隔与不隔的学说在精神上也有与此相通之处,耐人寻味。
在印度影响深远的韵论,内容大体上就是这个样子(注5)。我觉得,从这极其简略的介绍中也可以看出,中国难以理解的神韵就等于印度的韵;中国的神韵论就等于印度的韵论。只因中国的文艺理论家不大擅长分析,说不出个明确的道理,只能反反复复地用一些形象的说法来勉强表达自己的看法,结果就成了迷离模糊的一团。一经采用印度的分析方法,则豁然开朗,真相大白了。
我现在再进一步比较具体地分析一下中国那些用来说明神韵的词句。“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字是说出来的东西,不著一字就是没有说出来,因此才尽得风流。“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羚羊挂角,地上没有痕迹,意味着什么也没有说出。“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每一句包含着两种东西,前者是具体的,说出来的,后者是抽象的,没有说出来的,捉摸不定的,后者美于前者,后者是神韵之所在。“言有尽而意无穷。”言是说出来的,意是没有说出来的。“得意忘言。”与前句相同。神韵不在言而在意。此外,还有什么“蕴藉”、“含蓄”等等,无不表示同样的意思。那一些被神韵家推崇的诗句,比如“兴阑啼鸟尽,坐久落花多”等等,这些诗句当然表达一种情景,但妙处不在这情景本身,而在这情景所暗示的东西,比如绝对的幽静,人与花鸟、物与我一体等等。这些都是没有说出来的东西,这就叫神韵。《沧浪诗话》中说:“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这些都是在理路和言筌之外的,所以才能是“上也”。
至于王渔洋所特别推崇的以禅喻诗的做法,也同样可以用印度的韵论来解释。在中国禅宗史上,几乎所有的大师在说法和行动中,都不直接地把想要说的意思表达出来,而是用一声断喝,或者当头一棒,或者说一些“干屎橛”一类的介于可解与不可解之间的话,来做出暗示,让自己的学生来参悟。在这里,关键在于听者或受者。老师说出来的或者做出来的,只是表面现象。没有说出来的或做出来的才是核心,才是精神,这样的核心和精神需要学生自己去顿悟。断喝一声有大道,一句干屎橛中有真理。这很有点象诗的神韵。王渔洋等之所以喜欢以禅喻诗,道理就在这里。
用印度文艺理论帮助解释中国文艺理论中的一些问题,我的尝试就截止在这里。最近几年,只要有机会,我就宣传,学习文艺理论要学四个方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国文艺理论,印度文艺理论,自古代希腊一直到现代的欧美文艺理论。我虽然大声疾呼,但是从来没有举出一个例证。现在我举了一个有关神韵的例子。我希望,这一个小小的例子能够说明,四个方面的文艺理论之间,确实存在着不少可以互相参证的东西。我也希望,过去可能认为我那种说法难以理解的文艺理论工作者,现在承认我的想法并非胡思乱想。能达到这一步,我也就满足了。
但是,对于问题的探讨还不能到此为止,还有个别问题须要加以研究。韵的理论,暗示的理论,本来是属于意义范畴的,为什么中国用“韵”字,印度用dhvani这两个都属于声音范畴的词儿来表达呢?又为什么中国同印度没有事前协商竟都用表达“韵”的含义的声音符号来表达呢?中国古人说过:“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在这里这个“理”究竟何在呢?
在印度,我们译为“韵”的那个字dhvani,来源于动词根dhvan,意思是“发出声音”,后来演变为“暗示”。因为,正如我在上面已经谈到的那样,印度“韵”的理论家把分析语法,分析声音的办法应用到分析文艺理论概念上来,所以,他们使用dhvani这个词儿,还是沾边的,还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一到中国,似乎就有点难以理解了。汉文“韵”字,从形体结构上来看,从偏旁“音”来看,它是表示声音的,与意义无关,至少关系不大。《文心雕龙》卷七《声律》第三十三:“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文镜秘府·四声论》引作:“异音相颂(顺)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范文澜《文心雕龙注》说:“异音相从谓之和,指句内双声叠韵及平仄之和调;同声相应谓之韵,指句末所用之韵。”总之,和与韵都指声音之和谐。和谐同美有联系,所以“韵”字也有“美”的意思,“好”的意思,“风雅”的意思。《世说新语》:“道人蓄马不韵”,可以为证。用“韵”字组成的复合词很多,比如“韵宇”、“韵度”、“韵事”、“风韵”、“韵致”等等,都离不开上面说的这几种意思。我个人以为,其原因就在于用声音表示“和谐”这个概念,最为具体,最容易了解。我们现在讲的“神韵”,也可以归入这一类词汇。
中印两国同样都用“韵”字来表示没有说出的东西、无法说出的东西、暗示的东西。这是相同的一面。但是,在印度,dhvani这个字的含义,从“韵”发展到了“暗示”。而在中国,“韵”这个字,虽然也能表示无法说出的东西,同“神”字联在一起能表示“暗示”的含义,却从来没有发展到直截了当地表示“暗示”的程度。这是不同的一面,我们必须细心注意。
我还想再进一步探讨一个问题。多少年来,我就注意到一个现象:中西书名的命名原则很不相同。书名诚小道,但小中可以见大,所以仍有探讨的必要。而且命名原则与我正在讨论的神韵问题颇有相通之处,因此就更有探讨的必要了。 关于欧洲的书名,我只从古代希腊罗马时期举出几个来,以概其余。公元前四世纪,亚里斯多德有《诗学》、《修辞学》等书。公元前一世纪,贺拉斯有《论诗艺》。公元三世纪,朗吉弩斯有《论崇高》。同一世纪,普洛丁有《九部书》。四、五世纪,圣奥古斯丁有《论美与适合》。这些书名都朴素无华,书的内容是什么,书名就叫什么,没有藻饰,没有任何花样。而中国却不尽然。我们有什么《文心雕龙》,有什么《法苑珠林》、《文苑英华》,到了后来又有什么《杜诗镜诠》,有什么《艺舟双楫》等等,等等,花样多得很。这些书名花里胡哨,形象生动、灿烂。它们与内容有联系,但有时候让人猜不出内容究竟是什么。这情况同欧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印度怎样呢?从文化源流来看,印度文化至少有一部分应该与欧洲雅利安文化相同或者相似。可是,我在上面讲到,印度的文艺理论韵论同中国的神韵如出一辙,而在欧洲则颇难找到主张只有没有说出来的东西,只有暗示才是诗的灵魂的说法。现在,我讲到书名,印度的命名原则又与中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真不能不发人深思了。我先举几个例子。七世纪的檀丁有《诗镜》,十二世纪的罗摩月和德月有《舞镜》,十四世纪的毗首那他有《文镜》。用“镜”字来命书名的作法,立刻就让我们想到中国的《杜诗镜诠》、《格致镜原》一类的书名。十三世纪的沙罗达多那耶有《情光》,胜天有《月光》,都用“光”字来命名。十五世纪的般努达多有《味河》,十七世纪的世主有《味海》,还有著名的《故事海》等等,都用“河”“海”等字眼来命书名。至于用“花鬘”、“花簇”等字眼命名的书,更是车载斗量,比如安主的《婆罗多花簇》、《罗摩衍那花簇》、《大故事花簇》,还有般努达多的《味花簇》等等。类似这样的例子还很多,我们不一一列举了。 怎样来解释中国和印度这样的书名呢?我认为,也同样用韵的理论、神韵的理论、暗示的理论。我以上举出的这许多书名也同样可以分解为两个部分:说出来的和没有说出来的。镜、光、河、海、花、鬘、花簇、苑、珠、林、楫等等,都是说出来的东西,实有的具体的东西。它们之所以被用来命书名,实际上与这些具体的东西无关,而只是利用它们所暗示的东西,也就是没有说出来的东西。镜、光喻明亮。河、海喻深广。花簇、花鬘喻花团锦簇。苑喻辽阔。珠喻光彩。林喻深邃。楫喻推动能力,如此等等,后者都是暗示的含义。这同我在上面讲的韵的理论不是完全一模一样吗!
至于为什么中印两国在这些方面完全相同,而与欧美迥异,我目前还无法解释。我多年以来就考虑一个问题:从宏观方面来看,中印文化似同属于一个大体系,东方文化体系,与西方文化体系相抗衡。中印文化相同之处,有的出自互相学习,有的则不一定。兹事体大,目前只好先存而不论了。
1988.9.14写完
(注1)参阅敏泽:《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下,第891—897页。钱钟书:《谈艺录》,1986年,第40—41页。
(注2)钱钟书:《谈艺录》,第40—41页。
(注3)主要根据M·Winternitz,Geschichte der Indischen Litteratur,3·Bd·S·17—18;金克木:《古代印度文艺理论文选》,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第13—15,52—75页;黄宝生:《印度文学史》,尚未出版。
(注4)金克木译文,见上引书,第56页。
(注5)现代西方兴起的诠释学的理论,有与此相通之处。这种理论主张,一部作品有许多层的意义:文字里的、文字外的、由声音引出的、与读者无声对话所引起的。我觉得可以拿来比较一下。
〔羡林案:此文付排后,接香港中文大学饶宗颐教授函。他对拙文提了几点意见,我觉得很有启发,现节录原信附在这里:“汉土‘神韵’一词,见于谢赫《古画品录》……似先取以论画。其实晋世品藻人物,屡用天韵、性韵、风韵一类词语。神韵亦然,本以论人,继以论画,复借以论诗耳。未知然否?”〕
关于神韵 季羡林 Tags:本文来源:本站 作者: 编辑069 转载本文请注明出处:中国论文网 责任编辑: 编辑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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