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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的故事(二)》
昔日仕宦人家,今日浪迹天涯,高贵身份尚在柳永的潜意识中频繁活动。而作家是身份的超越者,洞察各阶层。大作家的目光笼罩社会穿越历史。才子型的作家则充分调动他的才气,写他感兴趣的东西。这也不坏,有利于文字表达的多样性,解构“文以载道”的正统,使之疏松。柳永不同于司马相如,除了一首《醉蓬莱》,一般不搞肉麻的歌功颂德。他年复一年在青楼混,价值观受*影响:毕竟有钱有闲者,方能置身于灯红酒绿。时下有论者强调柳永的人民性,这人民二字有点吓人的。柳永都“人民”了,杜甫、白居易、苏东坡将如何“人民”法? 拔高柳永一如贬低柳永,对把握他的特质没啥好处。学者的所谓冷静,却常常没头没脑来一股激情。也许坐冷板凳日久,冷得不耐烦了吧?
今之福建、河南、浙江、江苏、湖南、湖北、山东、陕西,都曾留下柳永的足迹。也许还到过四川,他有描绘成都的作品。成都也是“自古繁华”。哪儿繁华柳永就奔哪儿去,这无可厚非,他毕竟要吃饭。他是经过了长期的努力才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存路数。其艰辛种种,只有他本人清楚。他走的这条道,前辈文人没走过呢。“羁旅”一词,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发明,反正经过他,人在旅途的各种无奈有了细腻而经典的描画。浪荡子表面上无拘无束,想走就走,其实不那么简单。更多的时候是想走不能走,想留不能留。
一个宋代*可能适当跳槽,小范围迁徙,即使交通方便,她也不会走得太远。而生计与青楼紧密相连的柳永,为何频频动身,一走就是几百里上千里呢?老在一座城市混,莫非他混不下去?也不喜欢和某个女子谋求白头到老? 我猜测,还是生计问题。
靠色艺生活,长待一地没问题。拿文字换钱,则需要换地方,几首好词不足以吃到老。但城市变了,旧词顿成新曲,一群女孩子又咿咿呀呀围到他身边。其间会有意外,说不准的。总之,靠着百余首词,靠着移宫换羽的音乐才华,柳永数十年辗转南北东西,肚子不曾吃亏,出手阔绰时或有之。怀揣官妓写给官妓的介绍信,从城市跳到城市,名山,古村,文化伟人遗迹,他不大看得见的。历史感也付之厥如。
而北宋诸大家,波澜壮阔的历史感、悲天悯人的大关怀是其共同特征。柳永在这个群体之外。边缘人在边缘走动。边缘却不多余。柳永的写作,契合了新兴市民阶层的审美情趣,以他的俗,同士大夫们的雅分庭抗礼—— 我是浪子我怕谁;我是俗人我怕谁……
于是,“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 “不知书者尤好柳词。”
我们来看看柳永的俗:
昨宵里,恁(nèn)和衣睡。
今宵里,又利。
⑺望中:在视野里。
⑻酒旆:酒店用来招引顾客的旗幌。
⑼鸣榔:用木棍敲击船舷,以惊鱼入网。
⑽浣纱游女:水边洗衣劳作的农家女子。
⑾因:这里是”于是“,”就“的意思。
⑿绣阁轻抛:轻易抛弃了偎恁和衣睡。
小饮归来,初更过,醺醺醉。
中夜后、何事还惊起?
霜天冷,风细细,触疏窗、闪闪灯摇曳。
空床展转重追想,
云雨梦,任欹枕难继。寸心万绪,
咫尺千里。好景良天,
彼此空有相怜意,
未有相怜计。(婆罗门令)
此词通过描写羁旅者中宵酒醒的情景,抒写了他的离愁和他对情人的相思。全词通篇写中宵梦醒情景,却从睡前、睡梦、醒后几方面叙来,有倒插、有伏笔、有补笔,前后照应;从一已相思写起,而以彼此相思作结,写得飞扬灵动,层次清晰,清新质朴,凝炼生动。
开头二句从“今宵”联系到“昨宵”,说当天前一个夜里是这样和衣而睡,当天夜里又这样和衣而睡。连写两夜,而景况如一。从羁旅生活中选择“和衣睡”这样一个典型的细节,就写尽了游子苦辛和孤眠滋味。两句纯用口语,几乎逐字重复,于次句着一“又”字,传达出一种因生活单调腻味而极不耐烦的情绪。以下三句倒插,写入睡之前,先喝过一阵闷酒。“小饮”,可见未尽兴,因为客中独酌毫无意趣可言。但一饮饮到“初更过”,又可见有许多愁闷待酒消遣,独饮虽无意兴,仍是醉醺醺归来。“醺醺醉”三字,既承上说明了何以和衣而睡的原因,又为下面写追寻梦境伏笔。
“何事还惊起”用设问的语气,便加强了表情作用,使读者感到梦醒人的满腔幽怨。“霜天冷,风细细”是其肤觉感受:“闪闪灯摇曳”则是其视觉感受。上片写孤眠惊梦的情事,语极浑成,造境凄清。
过片撇开景语,继惊梦写孤眠寂寞的心情。主人公此时展转反侧不能成眠,想要重温旧梦,而不复可得。“重追想”三字对上片所略过的情事作了补充,原来醉归后短暂的一觉中,他曾做上一个好梦,与情人同衾共枕、备极欢洽。此处作者用反衬手法,梦越好,越显得梦醒后的可悲。相思情切与好梦难继成了尖锐的矛盾。
紧接两个对句就极写这种复杂的心绪,每一句中又有强烈对比:“寸心”对“万绪”写出其感情负荷之沉重难堪:“咫尺”对“千里”则表现出梦见而醒失之的无限惆怅。此下一气蝉联,谓彼此天各一方,空怀相思之情而无计相就,辜负如此良宵。所谓“好景良天”,也就是“良辰美景虚设”之省言。
“彼此”二字读断,更能产生“人成各,今非昨”的意味。全词至此,由写一已的相思而牵连到对方同样难堪的处境,意蕴便更深入一层。“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两句意思对照,但只更换首尾二字,且于尾字用韵。由于数字相同,则更换的字特别是作韵脚的末一字大为突出,“有意”、“无计”的内心矛盾由此得到强调。结尾巧用重复修辞的手法,前后照应,层次丰富,而意境浑然,颇耐人寻味。
词写睡觉,和衣反衬裸体。这还算雅,但马上就写到云雨梦了。末句很舒服: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再看更俗的:
师师生得艳冶,
香香于我情多。
安安那更久比和,
四个打成一个。
幸自仓皇末款,
新词写处多磨。
几回扯了又重挪,
姦字中心著我。(西江月)
“姦”是“奸”的繁体字。三个烟花女和一个柳三变,调笑,嬉戏,做拆字游戏,所以说“姦字中心著我”。这类场景诗词多人会喜欢。但是有个界线,再往下就低俗了。翻阅柳永《乐章集》,枕头,衾被,鸳帐,睡觉,买醉,买欢,已蜂涌至笔下。
柳永漫游会稽一带,登山临水,身上的狎客气渐渐淡去,五脏六腑清新。雅词《夜半乐》,堪称柳词上品: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
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
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
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
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
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
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
叹后约、丁宁竟何据。
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
凝泪眼、杳杳神京路。
断鸿声远长天暮。
注解:
⑴冻云:冬天浓重聚积的云。
⑵扁舟:小船。
⑶万壑千岩:出自《世说新语•言语》:顾恺之自会稽归来,盛赞那里的山川之美,说:”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这里指千山万水。
⑷越溪:泛指越地的溪流。
⑸樵风:顺风。
⑹鹢(yì):泛舟。鹢是古书上说的一种水鸟,不怕风暴,善于飞翔。古时船家常在船头画泛画鹢首以图吉红倚翠的生活。
⒀浪萍难驻:漂泊漫游如浪中浮萍一样行踪无定。
⒁后约:约定以后相间的日期。
⒂杳杳:遥远的意思。神京:指都城汴京。
⒃断鸿:失群的孤雁。
上片首句点明时令,交待出发时的天气。“冻云”句说明已届初冬,天公似酿雪,显得天色黯淡。“扁舟”二句写到自身,以“黯淡”的背景,反衬自己乘一叶扁舟驶离江渚时极高的兴致。“乘兴”
二字是首叠的主眼,从“离江渚”开始,直到“过南浦”,词人一直保持着饱满的游兴。“渡万壑”二句,概括交待了很长的一段路程,给人以“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轻快感觉。
“怒涛”四句,写扁舟继续前行时的所见所闻。此时已从万壑千岩的深处出来,到了比较热闹的开阔江面上,浪头渐小,吹起顺风,听见过往经商办事的船客彼此高兴地打招呼,船只高高地扯起了风帆。
“片帆高举”是写实,也可想象出词人顺风扬帆时独立船头、怡然自乐的情状。“泛画鹢”的“鹢”,是一种水鸟,古代常画鹢于船头,这里以“画鹢”代指舟船。“翩翩”,轻快的样子。“南浦”,南岸的水边。“翩翩”遥应“乘兴”,既写舟行的轻快,也是心情轻快的写照。从整个上片来看,柳永当时的心情是轻松愉快的。
中片写舟中所见,所有景物都“望中”生发,时间是“过南浦”以后,已届傍晚,地点从溪山深处转到了南浦以下的江村。词人乘兴扬帆翩翩而行,饶有兴味地观赏着展现眼前的风光。
“望中”三句写岸上,只见高挑的酒帘风中闪动,烟霭朦胧中隐约可见有一处村落,其间点缀着几排霜树。“残日”句转写江中,渔人用木棒敲击船舷的声音把词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发现残日映照的江面上,渔人“鸣榔归去”。
接下来却见,浅水滩头,芰荷零落;临水岸边,杨柳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透过掩映的柳枝,看得见岸边一小群浣纱归来的女子。“浣纱游女”是词人描写的重点,他工笔细描她们“避行客、含羞笑相语”的神情举止。眼前这三三两两浣纱游女,触动并唤醒了词人沉埋心底的种种思绪,顿生羁旅行役的感慨,真所谓因触目而惊心。整个中片承上启下,与下片存着内的有机联系。
下片由景入情,写的是去国离乡的感慨,用“到此因念”四个字展开。“此”字直承二叠末的写景,“念”字引出此叠的离愁别恨。“绣阁轻抛”,后悔当初轻率离家:“浪萍难驻”,慨叹此时浪迹他乡。将离家称为“抛”,更“抛”前着一“轻”字,后悔之意溢于言表;自比浮萍,又“萍”前安一“浪”字,对于眼下行踪不定的生活,不满之情见于字间。最使词人感到凄楚的是后会难期。“叹后约”四句,便是从不同的角度抒写难以与亲人团聚的感慨。
“叹后约”句遥当年别离时分,妻子殷勤叮咛,约定归期,而此时难以兑现。“惨离怀”二句一叹现时至岁暮,但还不能回家,因而只能空自遗憾;再叹目前自己离妻子寄身的京城汴梁,路途遥远,不易到达,只得“凝泪眼”而长望。结语“断鸿”句,重又由情回到景上,望神京而不见,映入眼帘的,唯有空阔长天,苍茫暮色,听到耳中的只有离群的孤雁渐去渐远的叫声。这一景色,境界浑涵,所显示的氛围,与词人的感情十分合拍。“断鸿”句所写的是情中之景,着重表现的是寄寓景物中的主观感受。下片把去国离乡的离愁和羁旅行役的苦况写得令人读来心神惨然。
柳永词善于铺叙,上、中片写景,感情悠游不迫,笔调舒徐从容,由叙述转为描绘。描叙内容也从自然现象转到社会人事,整体上层次分明,铺排有序。末片抒情,感情汪洋恣肆,一发难收,笔调也变得急促起来,抒写了悔当初、恨现的感情;接着的几句,围绕着“别易会难”这一中心,作多角度的反复抒写。音韵上,从“叹后约”句开始,用韵转密,如促节繁弦,正好适应了硬咽语塞、一吐为快的抒情需要。写景,为抒情铺垫;徐缓,为急骤蓄势。通篇转承自然、浑若天成,体现了柳永长调的突出优点。
清新,洒落,画面生动,意境浑阔。浣纱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这多美,胜于妓馆的打情骂俏。山和水向来有消解欲望的文化功能。自然之气,是能够淡化脂粉气的。所谓雅,就活动于这个层面,很微妙,上升或下滑,均易走形变调。
柳永的羁旅词,未了常是惨离别,泪眼要么望盈盈女子,要么望杳杳神京。三五首可称佳作,多了则犯忌。柳永的创作热情,跟市民趣味有太多的关联。歌厅酒楼要能够接受。新词不卖钱,歌女们看了摇头,柳永会着急的。
还是吃官俸好啊。
柳永五十三岁,终于考上进士了。花白头终于有了一顶乌纱帽。做了地方小官,后迁余杭县令、屯田员外郎等职。不过柳永一直想做京官。宋代京官与地方官,待遇差别大。所以京城官员外放,常常还挂着京官的头衔。从地方调京城,或挂个京官头衔,称改官。为了改官,柳永花了不少力气和银子,包括请名妓去疏通。而侯门深似海,柳永费尽周折才踏进了宰相府,宰相名叫晏殊。此人名气甚大。
晏殊,晏几道,北宋文坛父子双雄。
晏殊名词多,其《浣溪纱》云: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晏几道更厉害,绝妙好词俯拾即是。《鹧鸪天》写歌舞女子佐酒乐事:
彩袖殷勤捧玉盅,当年拼(pàn)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柳永选择晏府,看来是经过考虑的。对方虽是大官,却也是文坛大手笔。柳永行走江湖若干年,坎坷都不用说了,世人皆知。人老登仕途,官小钱少又卑微,看不完的上司脸;老骨头频繁调动,说上路就上路……再说他要求并不高,改官而已,不敢奢望谋个肥缺。
晏府的高门槛他居然迈进去了,急匆匆喜滋滋。 然而一盆冷水等着他。 大宰相不冷不热。小公子不见踪影。柳永便搭讪,没话找话。说到共同的爱好文学创作了,晏殊问:“贤俊作曲子词否?”柳永答得巧妙:“只如相公,亦作曲子词。”晏殊笑道:“本人虽作曲子,却不曾道‘针线闲拈伴伊坐’。”
柳于是退了出去,没有胡搅蛮缠。不难想象柳永出侯门的模样。当初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得罪宋仁宗,现今又是“针线闲拈伴伊坐”吃当朝宰相奚落,旧闷添新闷,怏怏离京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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