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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的故事(一)》
柳永的词委婉华丽,用语不如前面所讲诗人通俗易懂,所以我改变一下讲法:对有的词适当加以注释、翻译,个别生字加上注音。所选之词不作分析,感兴趣的同学可到百度搜索自学。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冉冉(rǎn)物华休,
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颙(yóng)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nèn)凝愁!
【注释】
1、八声甘州:一名《甘州》。2、潇潇:雨势急骤。3、一番洗清秋:一番风雨,洗出一个凄清的秋天。4、霜风凄紧:秋风凄凉紧迫。霜风,秋风。一作“凄惨”5、是处红衰翠减:到处花草凋零。是处,到处。红,翠,指代花草树木。语出李商隐《赠荷花》诗:“翠减红衰愁杀人。”6、苒苒(rǎn):同“荏苒”,形容时光消逝。物华休:美好的景物消残。7、渺邈(miǎo):同“渺渺”,远貌。8、归思:“思”读sì,名词。归家心情。9、淹留:久留。10、颙望:凝望,抬头远望。颙(yóng):仰慕。11、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多少次错把远处驶来的船当作心上人回家的船。语出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 天际识归舟,云中辩江树。”12、争:怎。13、恁:如此。14、凝愁:忧愁凝结不解。
【翻译】
面对着潇潇暮雨从天空洒落在江上,经过一番雨洗的秋景,分外寒凉清朗。凄凉的霜风逐渐地迫近,江山一片冷清萧条,落日的余光照耀在楼上。到处红花凋零翠叶枯落,美好的景物渐渐地衰残。只有长江水,不声不响地向东流淌。
不忍心登高遥看远方,眺望渺茫遥远的故乡,渴求回家的心思难以收拢。叹息这些年来的行踪,为什么苦苦地长期停留在异乡?想起美人,正在华丽的楼上抬头凝望,多少次错把远处驶来的船当作心上人回家的船。怎么知道我,倚着栏杆,愁思正如此的深重。
柳永这首《八声甘州》,常读常新。即使相同的感受,也令人读不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少年读,青年读,中年再读,早已倒背如流了,却照样被它呈现的画面所打动。欲加赏析,总觉得勉强。它是如此绵密而自足,外来的词语很难插进去。赏析多半是费力不讨好的。词学大家如唐圭璋先生,赏析此词,妙处亦有限,“味道”一般。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古人说:诗无解;诗无达诂。意思是:无法用用通行的话解释。固然是经验之谈,却也简单带过去了。古人对诗词的评论往往三言两语,点到为止。也许他们深知:说多了乏味。如果是面对一首歪诗,批评的词语倒是能够一拥而上,施以拳脚。好诗自足,矜持,漠视那些试图靠近她的文字。
背景交代、知识性的补充文字则另当别论。但严格说来,这类文字和作品本身并没有直接关系。它是工具性质的,用完即可退场。作品还在那儿,补充文字的进入与撤离,她似乎没感觉——她是一位不打算嫁人的佳丽。针对一首好词,除去必要的补充文字、勉为其难的赏析之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萨特说,写作行为是召唤。作者写完了,只完成了作品的一半,读者参与进去,才构成完整的写作行为。没有阅读,就没有作品。萨特本人很能阅读,为谢奈的一本小说写序言《圣徒谢奈》,一口气写下几十万字,大大超过那本小说。而这首《八声甘州》,我读出了柳永的形象,他走动的身姿,他伫立的情状。清瘦,有点像写《迟桂花》、《春风沉醉的晚上》的郁达夫。也像古道西风中的一匹瘦马。
柳永笔下,多男女缠绵,却没有给人留下多少阴柔的印象。相反,倒是有些阳刚的东西。他用情未必专一,但并不婆婆妈妈拖泥带水。长期厮混于青楼妓馆,和*们打成一片,容易染上猥亵气、轻佻气。想想施耐庵笔下的西门大官人,极尽玩弄妇人之能事,一见美娘子眼珠子就转个不停。而古往今来的男人,有些家伙满肚子坏水,对良家女子也会露出一副猥客相。柳永差不多一生都在*们中间走动,反而有几分神清气爽。这里边藏着什么秘密?
缠绵。离别。羁旅。情愁。这些世俗意味强烈的字眼,在柳永的词作中闪闪发光。再看另一名篇《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两个名篇都写秋天。
和柳永“执手相看泪眼”的女子是谁呢?我们不知道。风尘女子亦多情。宋代*各种各样,官妓,家妓,营妓,私妓,浪妓……有不卖身的,有心性高的,有修养胜过一般士大夫的。柳永喜欢的女子,素质想必不会差,外貌、伎艺、内心,均属上乘。至少过得去。词中这位女子,能让柳永风情千种,她本人也该是意态百端、令人难割难舍的吧?
汴京城外设帐对饮。时为黄昏,刚下过一场暴雨。二人举酒时,言语并不多。该说的都说过了。柳永这人,多半不唠叨,倒是有点善于沉默。停在汴河岸边的兰舟乃是离别的符号,它指向楚地的千里烟波。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句子潇洒,带出诗人潇洒的风格。
是连夜出发呢,还是翌日清晨登舟远行?
柳永老是在离别,好像在一个地方待不长。无论对哪个红颜女子有多么牵肠挂肚,他还是要走。这是什么原因呢?若是求取功名,应该留在京城,可他却一再离开,朝着遥远的、陌生的城市出发。江南繁华地,他清瘦而挺拔的身影时隐时现,今天苏州,明天杭州,后天又可能去了金陵。李太白“仗剑远游”,目标很明确。柳永浪迹天涯,动机却显得模糊。他兜里没几个钱,对名山大川兴趣有限,一味盯着城市的街巷,盯着那些有*出入的楼台馆阁、瓦子勾栏。那是他展露才华并证明自己的地方吗?他的事业,连同他的生计原是系于烟花巷?
读柳词我有个印象:他一直在转身。向朝廷、向心爱的女子和熟悉的城市转过身去。他走了,一般是下水,孤舟漂泊。岸上有一个或几个女子朝他挥手……
柳永原名柳三变,字耆卿,排行老七,所以又称柳七。家乡是现在的福建省武夷山市。父柳宜,曾在李煜的南唐做过监察御史,“李国主器之……柳宜多所弹射,不避权贵,故秉政者尤忌之。”南唐灭,柳宜转仕北宋,官至工部侍郎。柳宜去世时,柳永约十三岁。
这是一个士大夫家庭,以儒学为家学,以科举考试为进身之道。柳宜的品行、性格,对柳永会有一些正面的影响。柳宜为官几十年,估计家财有限。柳永在父亲去世后的几年间,可能经历了家境由富裕而渐趋困顿的变化。此间他家在扬州。又从扬州迁回福建老家。
关于柳永的记载,零零星星散见于野史、笔记、诗话。正史没他的名字。
二十几岁他赴京应考,榜上无名。过几年再考,还是名落孙山。郁闷之至,挥笔写下对自己遗害无穷的名词《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
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
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首词的大意是:金榜上偶然失去夺取状元的机会,清明朝代也有遗漏贤才的时候。怎么办,为什么不任由自己纵情放荡。何必论得失,干脆做一个草根才子词人吧。到青楼妓馆,有幸遇到意中人,值得我寻访。且让我依红偎翠,风流韵事使我一生欢畅。青春短暂如一晌,忍心把浮名换成及时行乐的小饮清唱。
这首词惹祸了。虽然没人来抓他,治他的文字罪,可他一生的命运都搭进去了。他出色地表达了所有落魄才子的不满情绪,俨然是“民间遗贤”的代言人,公然以烟花巷对抗金銮殿。“风流事,平生畅!”这像什么话?简直是流氓的宣言,是对儒家理想、士子抱负的无情践踏。写得越好,传得越开,影响越是恶劣。
柳三变考不上进士,却因踏上科举之路而获得了某种身份。他的自甘坠落,是冲着朝廷的。仕宦人家子弟,牢骚不同于普通草根阶层。他坠落给朝廷看。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句子多好。三年一度的礼部考试,一人登科十人落榜,京师大小客栈,垂头丧气的考生比比皆是。他们借酒浇愁,寻花问柳,甚至聚众闹事。自有科举以来,这消极情绪何曾间断?情绪总该有表达,何况是这么多人汇集起来的情绪。翻遍唐诗宋词,柳永的表达为最佳,他把吞吞吐吐、欲说又止的“隐形叙事”,变成酣畅淋漓的直抒胸臆。
年轻人总得有点脾气,考不上,喝酒去!管他妈的浮名厚禄远大前程,一概拉倒。青春多美妙,可它眨眼就没了,如何珍惜?寻来意中人浅斟低唱。宋太祖的《劝学歌》称:“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可事实上,年少登科者寥寥,皓首穷经者多多。即使高中了,当大官了,还不是为了天天摆酒宴,歌女佐酒浅斟低唱? 柳三变眼下过的,不正是这种日子吗?
柳三变颇有得意:那边落黄榜,这边入红楼。“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他有了一位意中人,艺名唤做虫虫,据说是苏州人,色艺俱佳。
虫虫唱这首《鹤冲天》,唱成了名角,唱成了流行歌手。请她去演唱的上等府第、豪华歌厅排着长队呢。她挣了钱,不断塞到柳永手里。柳永起初推辞,后来接受了。虫虫说,她出名也好,挣钱也罢,没有柳永特意为她填新词,那是不可能的。她挣十两银子,该有三两记到三变哥哥的账上。
虫虫一番话,把柳永点醒了。原来歌女的走红,确实有他一份功,拿点银子不用惭愧。此后伸手接钱,他也不忸怩。他花钱厉害,出手大方,银子、镯子、簪子……随手就花出去了。现在叫烧钱,当时叫销金。 宋人记载说:“柳者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身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给之。”
虫虫的走红,使柳三变成了“抢手货”,师师、安安、瑶瑶、贝贝,一群彩蝶似的,围着三变哥哥翩飞。*用艺名,透出她们的辛酸。她们是卑贱的群落,不要说身份,就连爹娘起的名字也得瞒下,出不得口,写不上纸。时间一长,可能把自己的名字都忘了。而柳永为她们填词,多少能唤起她们的自尊。
两宋九百词人,柳永写*最多。他是娱乐场的专业作家,靠一管毛笔吃饭。汴京城消费高,歌台舞榭又是销金窟,他一待十几年,没看家本事是不可想象的。他这行当,同样会有激烈竞争,只不过他灭掉的竞争对手,我们看不见罢了。柳永赢得了庞大的读者群,却得罪了一个皇帝。皇帝是宋仁宗。这个在位四十余年的皇帝,史称明君。他在深宫里也欣赏俚词俗调,却不能容忍柳三变这种人煽动考生藐视仕途。从皇帝的角度看,他不无道理。皇帝有皇帝的道理,柳永有柳永的道理,两个道理冰炭不容,谁吃亏呢?当然是柳永。
柳永第三次考试,考上了。宋仁宗临轩放榜,划掉了柳永的名字,并张开他的金口说:“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鹤冲天》使柳永栽了。十年寒窗苦,落得苦上寒。从此浪子越发抬头,他自嘲又讥讽皇帝说:“奉旨填词柳三变。”返回烟花巷,虫虫抚慰他,师师请他吃酒,贝贝为他跳舞……京城所有妓馆,盛传他奉旨填词。
其实他一再奔考场,歌女们是比较紧张的。踏上仕途,他一变而为上等人,不会再为她们写作。他灰溜溜回来,她们既为他叽叽喳喳抱不平,又窃喜不已。虫虫说:考不上才好呢,金榜题名,没啥了不起!十年一觉汴京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其时汴京的繁华,不在盛唐的长安之下。市民社会的兴起,“非农业人口”剧增,为柳永的写作提供了基础。
柳永,柳七,柳三变,柳耆卿,后来还有柳屯田,这浪子头上名号多了。汴京娱乐场的姐妹们通常叫他三变哥,而杭州女子则叫他七哥。七哥有一首描绘杭州的《望海潮》,不独歌舞厅传唱,全城市民也争诵,并传遍了江南。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绔,竞豪奢!
重湖叠巘(yǎn)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译文
东南形势重要,湖山优美的地方,三吴的都会,钱塘自古以来十分繁华。如烟的柳树、彩绘的桥梁,挡风的帘子、翠绿的帐幕,房屋高高低低,约有十万人家。高耸入云的大树环绕着沙堤,怒涛卷起霜雪一样白的浪花,天然的江河绵延无边。市场上陈列着珠玉珍宝,家庭里充满着绫罗绸缎,争讲奢华。
里湖、外湖与重重叠叠的山岭非常清秀美丽,有秋天的桂子,十里的荷花。晴天欢快地奏乐,夜晚划船采菱唱歌,钓鱼的老翁、采莲的姑娘都嬉笑颜开。千名骑兵簇拥着长官,乘醉听吹箫击鼓,观赏、吟唱烟霞风光。他日画上美好景致,回京升官时向人们夸耀。
杭州十万户,当真都在竞豪奢么?柳永写城市,写风光,写富豪,写高官,这些东西好像天然相连。他屡试不中,未能人仕途,却对前呼后拥威风十足的官员抱着奇怪的好感,拿西湖风光去配他。而身在官府的文人反倒不这么写,比如白居易、欧阳修、苏东坡写西湖,王安石写江南。风光就是风光,清风明月不用花钱买。柳永《望海潮》如此下笔,不是偶然的。
请看柳永写苏州:“万井千闾富庶。” 写金陵:“万家绿水朱楼。” 写扬州:“酒台花径仍存,风箫依旧月中闻。” 写汴京,不是称帝里就是称帝京、神京。
柳永每到一地,眼睛看什么,脑子想什么,是比较清楚的。他的眼睛总能看见他想看的那些东西,忽略不少,夸张许多。“平康酒楼”多少,“消费水平”如何,他一眼就能看清。平康是唐宋妓馆的代名词。而*们有理由对客人的钱包敏感。
这首众口称颂的名词,可作别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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