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论贴：大历诗风与大历诗人

削足翁 · 发表于 2019-1-27 10:56:05

网读唐大历卢纶诗集序

一、唐诗流变的总体路径

唐代诗歌风格如何流变，唐书艺文志里就有了“三变”之说，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继承此说，后世亦多沿用之。袁行霈先生在论述唐诗演变过程时，大致上亦仍此说：

“正当唐诗发展到它的高峰的时候，唐代社会也从它繁荣的顶峰走向动乱与衰败。天宝后期，社会矛盾激化，部分诗人开始写生民疾苦。天宝十四载（755）冬，安禄山反于范阳，史称安史之乱。这场历时八年的战争席卷北方半个中国，经百余年积累起来的社会繁荣毁于一旦。安史之乱成了唐代社会由盛而衰的分水岭，这一社会大变动，也引起了文学的变化。诗歌中开元、天宝盛世繁荣期那种兴象玲珑、骨气端翔的境界意味已逐渐淡化，理想色彩、浪漫情调也逐渐消退。代表这一时期的最伟大的诗人，就是诗圣杜甫。他直面这场历经八年的大战乱，以动地的歌吟，表现战火中的人间灾难、生民血泪。把强烈深沉的抒情融入叙事手法中，以叙事手法写时事，从题材到写法，都不同于盛唐诗了。这可以说是唐诗发展中的一种转变。此后大历诗人出来，因社会的衰败而心绪仿徨，诗中出现了寂寞情思，夕阳秋风，气骨顿衰。待到贞元元和年间，士人渴望中兴，与政治改革同时，诗坛上也出现了革新的风气。诗歌创作出现了又一个高潮。韩愈、孟郊、李贺等人，受到杜甫奇崛、散文化、炼字的影响，更加怪变，怪怪奇奇，甚至以丑为美，形成韩、孟诗派。白居易、元稹，还有张籍、王建，则从乐府民歌吸取养料，把诗写得通俗易懂，形成元、白诗派。这些中唐诗人在盛唐诗那样高的水平上，在盛极难继的局面中，以他们的革新精神和创新勇气，又开拓出一片诗歌的新天地。长庆以后，中兴成梦，士人生活走向平庸，心态内敛，感情也趋向细腻。诗歌创作进入一个新阶段。题材多狭窄，写法多苦吟。在这一片诗的退潮中，杜牧、李商隐突起，聚显光芒。特别是李商隐，以其善感灵心、细腻丰富的感情，用象征、暗示、非逻辑结构的手法，表现朦胧情思与朦胧境界，把诗歌表现心灵深层世界的能力推向了无与伦比的高峰，创造了唐诗最后的辉煌。”清末民初诗界领袖湘绮老人曾谓：“今欲作诗，但有两派：一五言，一七言……李唐既兴，陈张复起，融合苏李，以为五言，李杜继之，与王孟竞爽。有唐名家，乃有储、高、岑、韦、孟郊诸作，皆不失古法，自写性情，才气所溢，多在七言歌行，突过六朝，直接二曹，则宋之问、刘希夷导其法门，王维、王昌龄、高、岑开其堂奥，李颀兼乎众妙，李杜极乎变态，阎朝隐、顾况、卢仝、刘叉推荡排阖，韩愈之所羡也。二李（按：李贺、李商隐）、温歧、段成式雕章琢句，樊宗师之所羡也。元微之赋望云骓，纵横往来，神似子美，非乐天之所及。张、王乐府效法香山，亦雅于新丰、上阳诸篇乎？退之专尚佶屈，则近乎戏矣，宋人披昌，其流弊也。”陈梁之后的诗歌格式基本定型，阴铿何逊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至于沈宋更臻完善，李杜达到高峰，开元天宝之后的诗人，大历贞元各辈都在此基础上砥砺前行，格律严谨声韵谐和自不用说，而更至于温李的含蓄蕴藉，元白的新乐府，唐诗走完一个整个的繁荣过程。

二、大历诗风的总体特征

1、大历诗人的人生概貌：早岁遭乱，中岁蹭蹬，蹉跎江湖，生平寻常

唐代开元天宝之后的大历贞元年间的诗人，也可以说是“被耽搁的一代”，因为他们的青少年多数在太平盛世中度过，可到了即将成年或青年的时候，却遭遇安史之乱，国破家败，困顿之甚，乱后之身已经是少壮不再。

卢纶有诗：“壮志随年尽，谋身意未安。风尘交契阔，老大别离难。”卢氏出范阳，避安史之乱来客鄱阳，大历初，数举进士不第，后得元载赏识补授乡尉，再后入浑瑊幕。因为舅父韦渠牟得皇帝恩宠，卢纶李益才收到重视，但此时卢纶在应召进京途中亡殁。

吉中孚长期羁旅鄱阳，初为道士，寂寞萧条，后还俗，入长安，干谒公侯，高会曲江，第进士，授县尉，仙官入仕，卒于贞元。

司空曙为卢纶表亲，大历初任洛阳主簿（地位低于县丞），后入朝为左拾遗，后被贬长林县丞，终虞部郎中。

苗发、崔峒、夏侯审、李端都不及上述诸位，唯钱起、韩翃、耿湋三人早年中进士，但遭遇天宝之乱，官运不佳，诗艺长进。韩翃有“春城无处不飞花”句，钱起有“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联，流传于世。

2、大历诗风：清怨、幽愁、萧瑟、低黯、寂寥、冷漠

大历诗人具有几乎相类的人生经历，遭逢国运不济国破山河在的大环境，他们的诗风都相似的特点：清怨、幽愁之声比较突出，故而萧瑟之态、低黯之象、冷漠之情俯拾皆是，闲适静观之作多有。如“家在梦中何日到，春生江上几人还”（卢纶），“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韦应物），“清如寒玉直如丝，世故多虞事莫期”（耿湋），“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韦应物），“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卢纶），“圣朝殊汉令，才子少登科。每见先鸣早，常惊后进多。独居方寂寞，相对觉蹉跎。不是通家旧，频劳文举过”（李端）；“将违安可怀，宿恋复一方。家贫无旧业，薄宦各飘飏。执板身有属，淹时心恐惶。拜言不得留，声结泪满裳。漾漾动行舫，亭亭远相望。离晨苦须臾，独往道路长。萧条风雨过，得此海气凉。感秋意已违，况自结中肠。推道固当遣，及情岂所忘。何时共还归，举翼鸣春阳。”（韦应物比如）大历贞元这一代诗人自然写不出“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的仰天长啸，更难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痛彻心扉……因为他们没有那样沉痛深切的亲身经历，也没有像诗圣杜甫那样的深沉的情怀，换言之，即没有“致君尧舜上”的抱负。可以说，大历诗人的特点不外乎以下三点——

一曰“家国太平，生活安逸，文化繁荣”。比如韦应物《闲居寄诸弟》：“秋草生庭白露时，故园诸弟益相思。尽日高斋无一事，芭蕉叶上独题诗。”

二曰“诗技成熟，格律整严，造句工稳，章法绵密”。举如李端诗《野寺病居喜卢纶见访》：“青青麦垄白云阴，古寺无人新草深。乳燕拾泥依古井，鸣鸠拂羽历花林。千年驳藓明山履，万尺垂萝入水心。一卧漳滨今欲老，谁知才子忽相寻。”又《雪夜寻太白道士》：“雪路夜朦胧，寻师杏树东。石坛连竹静，醮火照山红。再拜开金箓，焚香使玉童。蓬瀛三岛至，天地一壶通。别客曾留药，逢舟或借风。出游居鹤上，避祸入羊中。过洞偏回首，登门未发蒙。桑田如可见，沧海几时空。”《忆皎然上人》：“未得从师去，人间万事劳。云门不可见，山木已应高。向日开柴户，惊秋问敝袍。何由宿峰顶，窗里望波涛。”《同苗发慈恩寺避暑》：“追凉寻宝刹，畏日望璇题。卧草同鸳侣，临池似虎溪。树闲人迹外，山晚鸟行西。若问无心法，莲花隔淤泥。”又如卢纶《晚次鄂州》：“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一日程。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三湘衰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冬夜赠别友人》：“愁听千家流水声，相思独向月中行。侵阶暗草秋霜重，遍郭寒山夜月明。连年客舍唯多病，数亩田园又废耕。更送乘轺归上国，应怜贡禹未成名。”《同耿湋宿陆澧旅舍》：“当轩云月开，清夜故人杯。拥褐觉霜下，抱琴闻雁来。迎风君顾步，临路我迟回。双鬓共如此，此欢非易陪。”《送李缃》：“旧国仍连五将营，儒衣何处谒公卿。波翻远水蒹葭动，路入寒村机杼鸣。嵇康书论多归兴，谢氏家风有学名。为问西来雨中客，空山几处是前程。”《赠韩山人》：“见君何事不惭颜，白发生来未到山。更叹无家又无药，往来唯在酒徒间。”《送畅当还旧山》：“常逢明月马尘间，是夜照君归处山。山中松桂花尽发，头白属君如等闲。”

三曰“理致清新，体状风雅，言合典谟”。于此不需历陈，前代的论诗家多有阐释解读。

3、大历诗歌内容相对集中，有“诗”，却没有“远方”：送别赠答酬唱燕饮寻仙问道赏景几乎涵盖大历诗人的全部作品

大历诗人甚多，韦应物、刘长卿也是，而以“大历十才子”最负盛名于当时，他们是：卢纶、吉中孚、韩翔、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湋、夏侯审、李端。其中卢纶、司空曙还是表兄弟。这些人多数出身不高，或寒门，或底层官僚家庭出身，甚或生卒年都不详。独苗发出身高官宰臣之家，其诗却后世无传，亦可见惨淡之容。但在当时，大历诗人们的“诗生活”却十分可观，不是送别，就是相互酬唱，不然就是宴饮吟诗，再不济就是寻仙访道，生活十分闲适，哪里有杜甫那样“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呢。大历十才子的诗歌多半是应酬唱和之作，或者吟景感叹。他们有“诗”，但没有“远方”。比如，司空曙存诗174首，赠别诗48首，唱和诗9首；钱起430首，送别诗117首，酬唱诗89首；卢纶319首，赠别诗107首，酬唱诗51首，合起来占多半；韩翃172首诗中送别酬唱赠答诗就占128首！韦应物现存549首诗中送别赠答酬和诗有232首，占比42%还多。比大历稍早一点（卒于大历五年）的边塞诗人岑参385首诗中送别诗116首，占30%，酬和之作也多，这约略可见风气之先兆。再往前之张九龄，存诗199首中送别诗9首，和诗39首，绝大部分为奉和圣制。相比之下，大历诗人的题材体制较前都有很的不同。

卢纶身为大历十才子之“冠冕”（清·王士禛语），还有少许边塞诗，亦脍炙人口，能与之相沆瀣者李益是也。大历之后，唐诗一转盛唐壮阔的气象而入细腻动人的境地，比如后世李商隐、温庭筠就是特出的典型。后世诗人，虽名学杜学李，其实恐多大历之“苗裔”也，所谓“种豆得豆，种瓜得瓜”，如前所述，大抵如是。

前述大历诗人赠别之作，较之于王昌龄《送柴侍御》：“沅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则无论立意，章法都稍逊矣。大历诗作虽技术纯熟，然其诗思岂能出境界，岂能见怀抱。或谓“文章之原，本乎天地。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矣。”歌诗之原不亦如是乎？则诗风之盛唐与大历，刚柔之别耳。非老杜、太白之天纵奇才，横绝古今，则仙圣岂能成就也！非其胸罗万象，高广深远，偶然勃发于诗，则曹子建、陶渊明、李太白、杜子美、苏子瞻不出也。

予综观大历之诗，则如姚惜抱之谓乾嘉诗坛，如贵介达官相对，盛衣冠而谨趋步，既少幽深之思，亦无壮阔之怀。梁武帝尝评古今书人，谓“庾肩吾书畏惧收敛，少得自充，观阮未精，去萧蔡远矣”，大抵盛唐之后，诗人虽欲学李杜，然气格悬殊，胆识迥异，终不及李杜，诗人都求内敛以使言合典谟故也。依文正主张，器识殊不相类也，虽才德兼具，学力亦厚，即韩柳李王，戚戚乎贫贱，汲汲于富贵，共赋瑶台雪、同观金谷筝，则终难企及也，更不时有“深山道士，见人便欲退缩”之态也，遑论大历贞元诸子矣。魏文帝曹丕论文有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依此而论大历诗风，则气格逊色盛唐气象远矣乎？后世陆游干脆：“文章当以气为主，无怪今人不如古”。或可镜鉴焉。

今次，爱好诗词诸友，无慕王谢之富贵，亦不厌羁旅迢遥，转眼风光纾寂寞，看他史吏独蹉跎。集群读诗，首选大历之冠卢纶，实堪大用，以恰承平日久，心绪妙契也。经时月余，遍读卢诗。卢纶诗亦多游历、送别以及赠答之作，另因在军幕故有好几首边塞诗，此其经历有别于大历诸人者。其间，诸君择其精要风雅者深入学习体味，以期诗技大进、雅艺大臻，并各拟作卢诗，心摹手绘，篇什不限，得数十章，或足同好者钦羡焉，不亦快哉！

吾人每言盛唐，惊叹其文学艺术之辉煌，感喟其文化之自信并能蹈厉发扬。唐代的诗歌艺术跟书法艺术一样异彩纷呈，既有形式的规范化——格律诗的完善与唐楷的盛行，和普及化——以诗歌取士与楷书入碑，也有与之截然不同的艺术形式——诗歌上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以及新乐府，书法上有张旭与怀素的狂草。是以吾人每于回顾唐代文化发展历程之时，不禁废书三叹，感慨殊深。今者鄙陋似我，日月虚迈，驽钝故如，忝列赋诗，不尽愧恧，勉作腔调乃尔，聊共仝人一哂。是为序。

戊戌岁暮削足翁于岳麓后湖荷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