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言诗体没有发展下去的原因 六言诗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由骚体走向格律,由句式不定走向四句八句的常式,最后完成各体的定型,从稀珍品种到宋朝的蓬勃发展,六言诗体以格调苍劲、浑朴的姿态大步特有的格律特征,显示出独特的诗歌魅力,奇怪的是为何未能广为流行?未能成为正体?这个谜一直是理论家们最感兴趣的研究课题。说法各种各样,我们挑选一些说法,来讨论一下它们的合理性。 一是节奏说。认为六言诗的音节不自然。钱良择言其“音促调板”(《唐音审体》)。六言诗句其实是由三个双音节构成,即二二二,不若五七言有二二一/二一二/二二一二/二二二一等诸多变化。五七言音节灵活,抑扬婉转,近体之平仄更诸多变化。六言诗无论是古体还是近体,都过於“直方”(俞见龙《六言唐诗画谱》),就是因“偶方奇圆”(汤显祖《答凌初成》)的缘故。 此说不合理,四言只两拍,还被尊为正体,六言有三拍,和五言七言一样的拍数,虽比七言促,却比五言缓,为什么五言七言就能流通?何况宋朝做了那么多的打破222拍的试验,出现两拍、四拍和不同节奏的三拍,这样比只有两种节奏的五言七言灵活多了。因此节奏说没说服力。 一是字数说。相应的,六言诗句用字也受二二二节拍的限制。近代音韵学家董文焕在其所著《声调四谱》一书中,从六言诗的字数句式评价六言诗。他说:“六言诗自古无作者,以其字联皆耦,体用一致,必不能尽神明变化之妙,此自来诗家所以不置意也。”如果要作六言古诗,很容易和辞赋的六言句相似;如果作六言近体,则又和词的六言句相近。由于六言诗“句皆联耦,体用一致”,不能充分发挥汉语言曲尽变化之妙的特点,所以诗人们对这种诗歌体式都不太留意。 “六言诗自古无作者”是无知,“此自来诗家所以不置意”,恐怕也是没读过宋诗。四字何尝不是“字联皆耦,体用一致”,比六言还缺变化呢。五言诗与赋体的五言,七言诗与赋体的七言,何尝不“相似”,它们可,六言诗不可,何太偏乎? 一是语气说。萧涤非在论及曹植的六言诗《妾薄命》时说:“字较七言又少一字,不合语气之自然,故自诗骚以至词曲,皆鲜有其体。”在他看来,六言诗这种诗歌形式“不合语气之自然”。这种说法与赵翼“本非天地自然之音节”说异曲同工。褚斌杰解释六言诗在我国古代未能广为流行的原因:“六言诗在我国古代并未普遍通行,它的主要缺点是音节过于死板。六言虽比五言多一字,延长了句式,但它缺乏奇偶相生的调剂。六言诗句是由三个双音节词构成的,这在词汇上限制了单双搭配,特别是三音词的使用,更重要的是它缺少三字尾的悠长声韵,因而显得‘音促调板’(《唐音审体》)。故清赵翼《陔余丛考》说:‘此体本非天地自然之音节,故虽工而终不入大方之家耳。”’他把六言诗不能广为流行的原因,归结为六言诗“音节过于死板”、“缺乏奇偶相生的调剂”,并引清人钱良择和赵翼之语来证明自己的观点。语气说其实还是节奏说。 “皆鲜有其体”与董文焕“此自来诗家所以不置意”一样臭味相投。六言诗“不合语气之自然”,为什么同样双音节的四言就“合语气之自然”?六言诗在南北朝时222节拍,“音节过于死板”、“缺乏奇偶相生的调剂”,不如五言的有221也有212的变化,还有些说得过去,但是经过宋朝的节奏革新,六言诗节奏多种,哪里还会“音节过于死板”、“缺乏奇偶相生的调剂”?同样的四言也与六言一样“缺少三字尾的悠长声韵”“音促调板”,一流通,一不流通,何也? 一是难写说。大多数人认为六言诗“难工”,但是具体依照什么样的格律规则、怎么个难法却没有人详细说明。据说唐人就已经意识到的“六言为难工”。唐人皇甫冉《酬张继》之序云“枉以六言诗见怀,今以七言裁答,盖拙於事者繁而费也”,意是六言诗比较难抒发,他只好多花费些笔墨,用七言诗来酬答张继。南宋洪迈便从皇甫冉的这句话引伸出了“六言诗难工”一说,他还举其所编《万首唐人绝句》为例,说:“予编唐人绝句,得七言七千五百首,五言二千五百首,合为万首。而六言不满四十首。信乎其难也!”洪迈根据唐人六言绝句不满40首这一状况,发出了六言诗“信乎其难也”的感慨。 皇甫冉只说“拙於事者繁而费”,不是说六言诗难写,而且七言更容易抒发当时的心情。他自己就有六言诗《送郑二之茅山》等四首,他的《问李二司直所居云山》还加深难度,使用了杂体中的问答体。七言六言的区别,皇甫冉是有所会,却没有明白表达出来,然后被洪迈错解为难写,后人因错就错,无人深究。今天我来明白的说一句,各种诗体都有自己的优缺点,比如在五言流通的时代,祭祀上却多用三言而极少用五言,就在于三言庄重。六言长于景而短于情(见“贡献”的具体分析)这才是皇甫冉当时用七言不用六言的原因,不是什么“难工”“难写”。六言诗如画,精品甚多,我们反而可以看出六言多“工”易“工”。洪迈所见不广,唐朝其实不止40首六言,约在300首左右,当然还可以说太少。两宋的六言诗有2100多首,不亚于两宋的四言诗。洪迈是南宋人,却不知本朝事,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虽然南宋后期著名诗人刘克庄也曾发出过“六言尤难工”的感慨,但他谈的是自己创作中的深刻体会,他是六言诗数量第一的诗人。此“难工”非常人所体会的“难工”。正因为为何六言诗难工,皇甫冉、洪迈和刘克庄都没有说出自己的理由,所以给后人留下了编造的缺口。清人赵翼《瓯北诗话》说六言诗 “此体本非天地自然之音节,故虽工而终不入大方之家耳”,虽然说六言诗“本非天地自然之音节”,但“虽工”却也承认六言诗可“工”。 陆时雍《诗镜总论》“六言甘而媚”,则承认了六言诗的文句优美。 一是无用说。清人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就说六言重在“自在谐协”,“若稍有安排,只是减字七言绝耳,不如无作也”。清代音韵学家董文焕在其所著《声调四谱》一书中评价六言诗说:“六言诗自古无作者,以其字数排拘,古之则类于赋,近之则入于词……六言则句联皆耦, 体用一致,必不能尽神明变化之妙,此自来诗家所以不置意也。” 就是说六言只是七言减一言,或近于赋,或近于词,不如无作。若按此推理,则四言也是无用之作,比五言减一言,比三言加一言,再推理下去,杂体诗也是无用之作。这是唯心的推理。我们知道各种句式各有自己的风格、作用,正因为有了各种句式,诗词界才百花盛开。再看潘德舆的原话。潘德舆论六言诗,着眼于“自然”二字。在《养一斋诗话》中,他这样写道:“或问六言诗法,予曰:王右丞‘花落家归’,此六言之式也。必如此自在谐协方妙,若稍有安排,只是减字七言绝耳,不如无作也。”他把唐人王维《辋川六四句诗,视为六言之法式。他认为,六言诗创作必须遵循“自在谐协”的原则,不能有人工雕琢之迹。如果刻意雕琢,稍加安排,就和七言绝句减去一字没有什么区别了,这样的诗还不如不作。他这段话本身并没错,前提是“自然”,其实,若不“自然”,何止是六言诗,五言诗七言诗也照样是“不如无作也”。后人断头截尾便出现这种无用说。 一是正宗说。以晋朝挚虞为代表。挚虞《文章流别论》中说“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备极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挚虞论诗,持“宗经”之态度,以四言为诗歌正体,其他各体诗歌虽然“备极曲折之体”,却不是音乐之正声、歌诗之正体,这样就把魏晋时期迅速崛起的五七言诗都排除在诗歌正体之外。当此之时,六言诗仅是偶尔露峥嵘,被排除在诗歌正体之外,是情理之中的事。但连正在兴盛的五言七言也排除在外,未免太保守了。从历史来看,正体杂体的地位是交互的可变的,所以这种宗诗说是最没市场的。 一是声律说。有人分析唐诗,说唐之五七言盛行更与进士科有关,及其后便定型为五七言的天下了。唐代进士科以五七言诗取进士,是造成五七言诗发达的巨大动力。二是当时的乐工歌妓演唱的多是五七言诗;唐代六言绝句如张说《舞马词》、刘方平《拟娼楼节怨》、王维《田园乐》、张继《塞姑》、韦应物《三台词》、王建《宫中三台词》、《江南三台词》等等,近半数为乐府诗,尚可配乐而唱。而在宋代,诗与乐进一步分家,六言绝句几乎全是无音乐伴奏的“徒诗”,其声律方面的弱点便暴露无遗。换言之,与五七言绝句相比,六言绝句是最缺乏音乐美的诗体。 “以五七言诗取进士,是造成五七言诗发达的巨大动力”,这的确是五七言诗发达的重要原因。但第二点就毫无道理了。 所举例是词,词是可唱的。唐朝的格律诗已脱离了音乐,用音乐的声律来要求格律六言诗,就无理可循了。既然又说“宋代,诗与乐进一步分家”,那么六言绝句几乎全是无音乐伴奏的“徒诗”,哪来的什么“声律方面的弱点便暴露无遗”?如果真暴露无遗,那为什么宋朝的六言诗反而突飞猛进呢? 一是舆论不利说。古人对六言的评论以毁居多,前面各种论调引用的观点,都不利于六言诗的发展。如“与宫商不协”(李调元《诗话》),“六言本为别调”(靳荣藩),“此体本非天地自然之音节,故虽工而终不入大方之家耳”等。徐师曾在其所著《文体明辨》一书中,特列六言诗一体,并对六言诗作了简略介绍和评价。他说:“按六言诗,始于汉司农谷永,魏晋间曹(植)陆(机、云兄弟)间出,其后作者渐多,然不过诗人赋咏之余耳。”徐师曾的评价虽仅“不过诗人赋咏之余耳”数字,却表明了他对六言诗的基本评价。在他看来,六言诗不仅不是诗歌正体,甚至连杂体也算不上,因为它是诗人“赋咏之余”,是诗人有兴趣的时候才想起来的一种诗歌体式。 就算六言诗是“赋咏之余”,也不是后来渐少的原因,词号“诗余”,何尝不是“赋咏之余”,今不也成为正体吗?但舆论说倒是很有理。舆论对一种诗体的兴旺起很大的作用,比如对杂体诗的不利舆论,就成为杂体诗发展的最大畔脚石。因此对六言诗不利的舆论,也会束缚六言诗的发展。可是,前面“贡献”部分也谈到对六言诗有利的评介,为什么就起不了很大的作用呢?原因有两点,一是那些好的评论都较肤浅,缺少系统的深入的研究,因此不能在诗人与读者中生根。二是缺少权威者的呐喊。地位那么低下的元曲,凭着王国维大师力挽狂澜,就成为正体文学了。六言诗如果有这样一位大师托举,说不定也能成就辉煌。 但是,舆论虽重要,却不是关键。关键问题恐怕得从历史进程上去考察。 汉朝时,六言与五言七言一样,都处于杂体的平等地位,但开始启动时,六言比五言七言跑慢了一点,到南北朝时,五言七言已成气候,六言还在不紧不慢的踱着方步,到了唐朝,五言七言又借助科举考试的东风迅猛发展,六言诗才开始紧追,结果拉下来就不是一步两步了,而是遥远的距离。到宋朝,六言踏上风火轮猛追,创造了六言诗历史上的辉煌。按这种势头发展,后来者居上不是没有可能。可是就在大出风头时突然改朝换代,假如接班的仍然是汉人朝代,也许影响不大,偏偏是元人入主,元曲大出风头,词借着与元曲的千丝万缕的联系,继续发展,诗歌则开始萎缩,元诗数量少,也没有什么出色的诗,格律诗尚且如此,六言诗更抵抗不住,六言诗就这样被腰斩了。常言说势不可挡,那是前有阻力,后有推力。当脚下加绊子,上身冲力正猛时,摔得就更凶,六言诗就属于这种情况。后来便再而衰三而竭了。我以为这才是六言诗突然退潮的根本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