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意境概念的使用
蒋寅
一.意象·意境概念使用的纷乱
在进入问题之前,我想先就今人对意象的理解加以检讨。我们不能不承认,今人在意象与意境概念的理解和使用上分歧是相当大的。
首先,对意象概念的界定,敏泽先生说:“诗中的意象应该是借助于具体外物,运用比兴手法所表达的一种作者的情思,而非那物象本身。” 胡雪冈先生则认为:“意象是心意在物象上通过比喻、象征、寄托而获得的一种具象表现。” 前者谓托物见情,后者谓以情附物,着眼点有所不同。袁行霈先生说“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 ,乃是包容前两说的见解。由于对意象的基本理解存在以上歧异,学术界使用意象概念义界常含糊不清,最典型的是诗篇组织的单位和级次出现混乱。
比如曹正文先生说:“意境是诗人内心情感结构的审美化表现,诗人的情感结构由他的人生态度、思想修养、审美意识等因素构成,是一个较为稳衡性的东西。意象是诗人创造意境的手段方法,这样表面相似的意象会因情意不同,在不同的诗篇中体现出的境界也就大大不同了”。这里的“意象”实际是指物象,它因取意不同而形成不同意象,即曹氏所谓境界(此处不能按学术界的习惯理解为意境,否则与作者对意境的定义矛盾)。下一段文字表达得更清楚:“在意象和意境中,由于‘意’的不同,即使‘象’同,而‘意境’各异。也就是说在同类的诗作中,描写的是同一个意象,由于主体感情不同,其产生的意境也不同。……同一个月亮意象,李白笔下多得生动活泼的意境,这与其情感结构豪放不羁有关;杜甫笔下多得沉郁冷峻的境界,因为他的情感结构忠厚执着;苏轼笔下多得空灵蕴藉的境界,因为他脱俗超凡。”很显然,月亮在此是被视为自然物象的,但因占用了意象概念,于是本应以意象指称的对象——作为诗歌局部情境的情景片断就只好称为意境了。这实在是不妥的,由于内涵的不明确,意象、意境概念都被降级使用了。
叶朗先生的看法代表着另一种理解。他认为在中国传统美学中,情景交融所规定的概念,是意象而不是意境。中国传统美学将“意象“视为艺术的本体,而“意象”的基本规定就是情景交融,由此构成一个包含着意蕴于自身的一个完整的感性世界。而“意境”则是“超越具体的有限的物象、事件、场景,进入无限的时间和空间,即所谓‘胸罗宇宙,思接千古’,从而对整个人生、历史、宇宙获得一种哲理性的感受和领悟”,“这种带有哲理性的人生感、历史感、宇宙感,就是‘意境’的意蕴”。由此而言,意境的内涵要大于意象,意境的外延则小于意象。意境除有意象的一般规定性外,还有上述意蕴的特殊规定性。因此叶先生说,意境是意象最富有形而上意味的一种类型 。应该说,叶先生的意象本体论是触及中国传统美学核心的见解,但对意境和意象关系的阐释却属于一家之言,于史无徵。至于说意象能构成一个包含着意蕴于自身的一个完整的感性世界,固然不错,然就诗歌而言这是否就是诗歌本体,它和诗歌本文是什么关系,意象和意境是否属于一个级次的范畴?这些问题都是有待推敲的。以前人约定俗成的用法来衡量,则他对意象和意境的阐述都有不同程度的升级。
在两个概念没有明确的规定性以前,人们在使用中出现这样那样的歧异,是难以避免的。归根结底,一切分歧都缘于:我们一方面肯定意象是意中之象,同时却又总是用它来指称作为名词的客观物象本身。较早地全面探讨意象内涵的袁行霈、陈植锷两位先生的著作即如此,迄今学术界也都是这样用的 。其实袁先生也指出,物象是客观存在,只有进入诗人的构思,经过审美经验和人格情趣两方面加工,物象才成为意象。应该说在理论上大家都明白这一点,但一到具体批评中,却总是将意象对应于个别的物象和事象,落实到与单个物象相对的词语,于是意象就被视为诗歌作品的基本材料和最小单位。陆游《临安春雨初霁》“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一联,袁先生即将它分解为小楼、春雨、深巷、杏花四个意象。按我的理解,这两句分别是一个意象,甚至当后人将它们融为一句“小楼听雨杏花开”时 ,仍只能说是一个意象。理论和实际批评脱节的这种情形不知不觉会影响到对诗歌的理解和说明,进一步造成理论上的差互。
二.意象与物象·语象的区别 (下週續)
*蒋寅,1959年6月生,江苏南京人。1988年获南京大学文学博士学位。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致力于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早期以唐诗研究为中心,90年代以来主要研究中国古典诗学、诗学史,进行清代诗学著作的考索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