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几天拙文《爆红幽默爆红幽默戴教授真的讲出了古诗之美吗》讨论戴教授说诗,在网上引来一些争议。在戴教授抖音小视频广为流传、成为网红之际,以我有限的眼界所知,我那篇文章可能是第一篇持不同观点的文章。我常常告诫自己,面对任何一种现象,要随时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要被一时大潮所裹挟,这是我草成那篇文章的目的。但我也常常告诫自己,做学问、谈问题,尽量多立,少去破,少去挑别人的刺,在思考和表达的园地里,毕竟找反例容易,建立观点很难。 因此,接下来的几篇文章,我将从正面仔细地谈一谈我的观点——即关于文中所引的几首诗,究竟美在何处? 当然读者肯定会持不同意见,就像面对戴教授的视频课一样。为何如此?这与读诗的方法或视角有关,只是有的读者没有有意识去思考这个问题。 那么,读诗的方法主要有哪几种,我们应该如何去作选择,进而去区分别人谈诗观点的有无价值呢? 在我看来,读诗的方法一共有四种:文献的读法,文化的读法,创作的读法,接受的读法。前三种是严肃的读诗法,我们重讲,最后一种多半引出胡搅蛮缠,我们简讲。至于电视上如《为你读诗》之类的节目,读点文字讲点故事撞击一下心灵,更不在讨论之列。
二 先说文献的读法。 顾名思义,这是指从文献着手,发现诗歌哪句话原来可能作什么,正确的版本可能是什么,后来被误写作了什么。不要小看,这种读法也充满了知识探索的趣味。 比如:崔颢的《黄鹤楼》,第一句“昔人已乘黄鹤去”,在唐代有好几个选本,可全都作“昔人已乘白云去”。这就很有趣,别小看一词之别,于全诗影响可大了。因为作“黄鹤”,前三句都有“黄鹤”,则一顺而下,气象浑然;作“白云”,就没这么有味道了。所以尽管唐人的记载或许更可信,但后人都写作“黄鹤”。又“芳草萋萋鹦鹉洲”,也作“春草萋萋鹦鹉洲”。不过六朝人也有将“春草萋萋”写作“芳草萋萋”的,两者意思并无甚大碍,所以作“芳草”还是“春草”,于原诗意义影响都不大,后人就不甚计较了。 再如王之涣《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这诗我就差点闹过笑话。当年初入诗门,眼界有限,去玉门关旅游,立在小方城也就是玉门关,四望黄沙莽莽,让人神思无限,可左看看右看看不见黄河,才猛然想起黄河离那远得很,于是到博物馆到处找人打听附近有没有湖或河,结果单位的旅游车开走了,害得我一路沿着风沙开火力的猛追,差点迷失在大漠之中。回来翻检资料,才知这问题前人早谈过,就有学者以为“黄河”系“黄沙”书写之误。即便如此,后人却也愿意当作“黄河”来理解,因为这一“误”,诗的境界就更大了。此可谓将错就错。 再如李白的名作《将进酒》,大家都熟悉了。可是在敦煌抄本里,居然作《惜樽空》,全诗如下: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床头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云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吾徒有俊才,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 与君哥一曲,请君为我倾。 钟鼓玉帛岂足贵,但用长醉不复醒。 古来贤圣皆死尽,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怎么样,是不是和今天的版本差别很大。有专家考证,此抄本只比李白写作诗时晚了十几年,所以恐怕大家背的名篇不全是李白的原貌。如果对比两诗,就会分析出很多细微的问题来。 所以,文献的读法实在是一门探索知识真相的学问,最终所得出的结论,是考实的,可信的。这种读法往往为学者专家所采用。 三 再看文化的读法。 这是说,将一首诗或者诗的作者,放到特定的文化背景下去考察;或者说,概论特定的文化背景,再据此来解读一首诗,以及诗人的心理情感。这种方法在我国一直很受欢迎,因为有孟子的“知人论世”说作为理论的源头。 比如戴教授讲唐代诗人的浪漫,李白、杜甫、高适三个大男人“从夏天搞到秋天”,“找仙人、采仙草、炼仙丹”,最后杜甫说“大哥我不干了”。这是用故事的形式来讲唐人浪漫的感觉,其实即是文化的读法。因为他要通过诗中的诗人行动来阐释唐代浪漫的文化气息。 再比如戴教授讲唐代人狂得要命,他举王之涣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还举了孟郊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通过这些诗人的诗,总结出了唐人很狂放。其实这一问题,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里就专门讲了唐人的狂放,这与唐代科举取士打破门阀制度有关系;他还花了许多篇幅考杨贵妃是否处女入宫,引发钱钟书先生暗中的不满,其实他正是要通过这些来考证唐王朝皇室不重礼法。此外,他老人家还通过考元稹对美女的爱情态度,得出晚唐人的婚姻观念,推出晚唐社会风气。 我们还常常看到很多学者讲到某个诗人的某句诗,于是由此去概括诗人的某种精神、某种品德,这也是文化的读法,因为他们把诗放到了一种文化场中去考察。大致上,百家讲坛上的专家们讲诗词,都采取的是这种读法。因为这种读法个好处,可以拓展背景,讲故事,还原人物在场感。走红的戴教授讲诗,基本上也采取的是这种讲法。 文化的读法应该是目前最流行的方法,因为文化是个筐,啥都可以往里装;又因为这种读法是辐射型的,只要能自圆其说,便可以成就纵横捭阖、知识渊懿的形象,圈人无数。 四 最玄妙的是创作的读法。 质言之,即站在创作的角度,去弄懂一首诗究竟写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写,这诗究竟写得怎么样。而这些追问,都还必须要落实到字、句、篇上去。 比如李白诗,后人常说李白的诗天才挥洒,不见法度,赵翼《瓯北诗话》便说“(李白)诗之不可及处,在乎神识超迈,飘然而来,忽然而去,不屑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劳劳于镂心刻骨,……然以杜、韩与之比较,一则用力而不免痕迹,一则不用力而触手生春,此仙与人之别也。”所以今人读他诗,往往讲讲李白的潇洒气质、豪放风格之类,更甚者便说李白诗是冲口而出,是大白话,人人懂得。其实不然。把李白诗看成毫无法度,那真是太不懂诗了,站在创作的角度,仔细揣摩,他诗的取象、用字、手法等,还是可见的。如《朝发白帝城》,我们就要追问,为什么是“朝辞”,有“彩云”,真的有吗?“千里江陵一日还”,真有那么快吗?两岸真的有“猿声”吗?这般一路问下来,便发觉所谓的冲口而出,肯定靠不住。假使读者到三峡去坐一坐船,我相信你不一定听得到两岸的猿声,而且江上最抢耳的一定不会是猿声。明白了这一点,就知道,所谓“朝”、“彩云”、“猿声”全是取象,未必属实;其目的是要表达一种快乐心情,所以用“猿声”还含了以“哀景写乐景”的手法。如果更进一层,会发现,这诗其实有一种语辞脱化,它来自《水经注》“三峡”,即所谓“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文章最后也有,“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棠。”这样就搞明白了,李白是过三峡,自然地想起了前代著作描写此景的句子,便顺手脱化来写自已的心情,其中肯定有一个写作的过程,包含取象、下字、手法、结体等。 明白了这一点,那么李白的所有诗,我们肯定都得换一种读法了,这样《送孟浩然之广陵》、《山中与幽人对酌》这些名篇,便都不再是冲口而出的口语诗那么简单了。我曾归纳李白这种写法,叫“妙造无痕”,我以为一定要读出他的“妙造”,才能知诗之真美。 李白诗相对好读,但到了杜甫,就难了。因为杜甫重诗法,他说“为人性僻耽佳句”、“晚节渐于声律细”、“佳句法如何”,都明白无误地传达了他写诗是有深入的思考的,诗法精细,套路多多。我少年时读《春望》,觉得不过如此,后来再读,发现不得了,后来学写诗了,觉得有常语,等最后学五律,才发现内在结构的精细,一句连一句,一环扣一环,各句又有叙写内容和结句方式的变化,真是意味无穷。最终的结论是:杜诗太牛了,诗艺是迷人的,读者水平有多深,就能读到他有多牛。限于篇幅,这里不详展开,今后另文再叙。 创作的读法很难,因为不仅要自己会写,还要努力写得好。这种读法在研究上却不易被人接受,不讨好,因为研究讲求坐实、有实证的传统,专家会以为,这种读法是一孔之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其实古人因为能写,他们读诗说玩味揣摩,不过就是这种读法而已。可知这种读法最大的好处,是和古人内心世界靠近,和他们对话。
五 接受的读法,这是误解最多的一种,其中的水也最深最浑。 它指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审美体验,去解读古诗的意境,或者加以运用。这种读法在西方接受美学传入中国以后,更为风行。因为古来读诗便有着“诗无达诂”的传统。 其实此为误解,害人颇为不浅。“诗无达诂”最早是由汉代董仲舒论《诗经》提出来的,说是解《诗经》可以多种阐释。董仲舒是要立儒家的,所以解《诗经》带有阐释学的目的,即为构建自己的思想学说而服务。而且,先秦时期也有用《诗》“断章取义”说,就是说,在外交场合引用《诗经》的句子,“断章取义”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很明显这都是指《诗经》的运用,而不是解读。就是说,“诗无达诂”的原义是指向于用“诗”法,而不是读“诗”法。其实后代人能写诗,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这四个字并不在严肃的阅读和写作场合流行。 今人引进接受美学,主旨是小说的阅读,意谓经典作品的意涵丰富,各时代永不过时。比如《红楼梦》、《西游记》,很多意思,其实是后代读者读出来的,原来也许并没有。其初衷也不错。说到底,这还是一种研究方法,运用到诗上,不一定很合适。诗学是有自己的一套标准的。 可惜的是,两种方法都被世俗化、庸俗化。今天没多少人能写诗,愿意真正的写诗了,常识大大失落。常人一读诗,有不同理解,便说“诗无达诂”,简直是胡搅蛮缠了。殊不知这样“达诂”,离诗的本义越来越远。因为读诗是体读,是获得;用诗是使用,是六经注我,两者是决然不同的。 大致上说,以上四法并不都单一地被加以使用。学者做研究,用得最多的是第一种、第二种,这是没有问题的。可惜好多靠忽悠吃饭的网红、其实未必真懂诗,靠的也正是第二种读法,讲了大半天故事,扯了一堆笑谈,谈了作者如何如何,朝代如何如何,关于诗本身,倒没真正有一句说到痛痒处,还认为读出了“诗美”,颇为可笑。至于最后一种,则不在我们所要讨论的范围了。各种读法都有用处,古人讲取法乎上,要恢复对诗的基本审美判断力,提升自己的境界和高雅情怀,我以为,非第三种不可,当然为了追求趣味性,可以适度结合第二种。 四种读诗法的内涵都是很丰富的,这里只能先明大要,以有见识。了解了这一点,不仅于提升自我大有好处,也会训练出自己的火眼金睛。
(注:文中《将进酒》的敦煌本及观点来自专门研究敦煌文学的冷江山兄,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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