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创作者應思考的问题
徐晉如
另一方面,时代更向诗人提出一道问题:面对专制主义的文化传统,你是勇锐地发出自己的声音,还是做一只歌功颂德的夜莺?陈寅恪先生以其高标独立的姿态,为我们留下了难得的诗史。早在1930年,他在《阅报戏作二绝》第一首中就说:
弦箭文章苦未休,权门奔走喘吴牛。自由共道文人笔,最是文人不自由。
以后,他又写道:“八股文章试帖诗,宗朱颂圣有陈规。白头宫女哈哈笑,眉样如今又入时。”(《文章》)“改男造女态全新,鞠部精华旧绝伦。太息风流衰歇后,传薪翻是读书人。”(《男旦》)“涂脂抹粉厚几许,欲改衰翁成姹女。满堂观众笑且怜,黄花一枝秋带雨。”(《偶观十三妹新剧戏作》其一)在专制重压下,知识分子遭受精神摧残和人格异化的情形,经他的诗笔一点染,立刻如现眼前。而他自己,始终保持着知识分子独立的人格与对历史的深刻洞察。《歌舞》:“歌舞从来庆太平,而今战鼓尚争鸣。审音知政关兴废,此是师涓枕上声。”《经史》:“虚经腐史意如何,谿刻阴森惨不舒。竞作鲁论开卷语,说瓜千古笑秦儒。”《旧史》:“厌读前人旧史编,岛夷索虏总纷然。魏收沈约休相诮,同是生民在倒悬。”于是,专制的幽灵在他的诗笔之下再无遁身之所。像这样的诗,就是真正具有时代气息的诗,就是代表诗词发展正确方向的诗。
当代著名女词人丁宁(1902-1980),她的七阕《玉楼春》作于1957年,也具有同样伟大的意义:
冰霜销尽萍光转,绮陌清歌归缓缓。江南草长燕初飞,漠北沙寒春尚浅。
柳枝袅娜同心绾,枝上流莺千百啭。齐将好语祝东风,地老天荒恩不断。
小桃未放春先勒,几日轻阴寒恻恻。梦中惜别泪犹温,醉里看花朱乱碧。
鸣鸠檐外声偏急,云意沉沉天欲黑。呼晴唤雨两无成,却笑痴禽空著力。
石尤风紧腥波恶,鳞翼迢迢谁可托。任他贝锦自成章,岂忍隋珠轻弹雀。
连朝急雨繁英落,过尽飞鸿春寂寞。休言花市在西邻,回首蓬山天一角。
当时常恐春光老,今日春来偏觉早。杜鹃啼罢鹧鸪啼,参透灵犀成一笑。
怜他惠舌如簧巧,诉尽春愁愁未了。绿阴冉冉遍天涯,明岁花开春更好。
行人不畏征途苦,顷盖何劳相尔汝。幽情才谱惜分飞,密意先传胡旋舞。
凄凉最是旗亭路,长记年时携手处。欢筵弹指即离筵,一曲骊歌谁是主。
雨云番覆桃呼李,暮四朝三惟自熹。欣看红粟趁潮来,愁见雁行随地起。
离群独往由今始。带砺河山从此已。几回含笑向秋风,心事悠悠东逝水。
伯劳飞燕东西别,落日河梁风猎猎。纵教旧约变新仇,谁见新枝生旧叶。
衷怀一似天边月,阅遍沧桑圆又缺。浮云枉自做阴晴,皎皎清辉常不灭。
词人用寄托的手法,表达了她对现实的深刻体认和对历史的深沉感喟,词语、手法都是那样地传统,而其思想境界却是那样地新。
由此可见,真正的时代气息只能来自诗人全新的人格,而全新的人格,正如梁启超所说,指的是“欧洲之真精神、真思想”。不过,诗词有属于它自己的独特体性,它必须以醇雅为其美学旨归。因此,像对于存在、彼岸、荒谬性等问题的思考,在新诗中表现就很适合,在诗词中却不适合。诗词的发展,绝不能走这样的道路。业师陈永正先生指出:
新诗,生命在于“新”,绝对的新。形式、内容、意境都应该是全新的。那些所谓“向民歌学习”、“吸取旧诗精华”的赝品,在渊停岳峙般传统诗歌面前,显得是何等卑微可笑。新诗应努力探索,走出一条独特的发展之道,它是属于青年的,属于未来的。旧诗,如同古琴、京剧那样,是一种传统,一种遗产,只能原封不动地保持下来。一些形式上的“改革”都只会损害它。“诗界革命”的失败,就是一个明证。诗魂,必须系于国魂。没有独立人格,没有忧患意识,没有自由思想,旧诗也就不可能葆有生命力。新体,更须奇创;旧体,回归古雅。新诗与旧诗应分道扬镳而不是合流共济。(《〈水雲轩集〉序》)
这是值得所有诗歌创作者认真思考的问题,不论你是作诗填词还是写新诗。
(選自徐晉如《大学诗词写作教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