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非台词讲义（六）情绪的表现（下）

明镜非台

第六节  情绪的表现（下）
诗词中情绪的表现方式和技巧，所涉及的方面很多，如要真的去作这方面的研究和总结，恐怕得写一个几万到十几万字的论文出来了，自然很难在一两节课中说得清楚，我在这里，只总结比较常用，实用的一些方面，和大家一起分享，以便于写作中的运用。

一、        元素与情绪的互为依托

咱们弄诗词，要表达一个情绪，那么就得有所“托”，所谓喜是为什么喜，悲是为什么悲，通常要有元素所衬，这在写作手法中，叫衬托（或是反衬，这个我们下文再讲）。这个元素，或是景，或是事，这些元素或在前文作铺垫，或在后文作补充，抑或元素与情绪进行交融。

比如说：钦定例词廖瑩中的《个侬》：
恨個儂無賴。賣嬌眼、春心偷擲
劈头一个恨字，而后文，必须为这个恨作补充，无赖在哪得有描写，这是后补。

又比如说；李煜的《相见欢》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前文作者以移情的手法，对红香消断的花泪作描写，表现人花两望，不胜唏嘘缱绻，所以才有后文的恨，这是在前文作铺垫。

再比如说：韦庄的《菩萨蛮》
桃花春水绿，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前面是看着一片春水桃花鸳鸯双栖的美好场景描写，反衬出后文对所思之人的恨。
当然，手法还有很多，我们下文再来详细说，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空喊爱恨情仇，若是啥实质内容都没有，我叫它“无根”，无根的感情，是虚浮的，就会显得空。

二、        元素的采集方向与情绪的表现

诗词中的情绪表达各式各样，比如惆怅、悲壮、洒脱、哀怨、凄迷、喜悦、悠闲、无奈、忧愁、豪壮、积极、消极等等。不同的情绪表达方式所选择的元素亦有不同。
历代诗词人，通过不断的创作和积累，很多的元素已经被赋予了特定的意义，合理地运用这些元素，对我们情绪的表达，是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的。（注意，我这里只总结大多数的情况，个别特例不在其内）
咱们举几个例子：

1、        蝉
这个动物通常在诗词中的代表意象是萧瑟，悲凉，凄楚，（当然，别和我抬杠说蝉鬓、蝉钿之类的问题哈，那已经不是就蝉说蝉了）。而通常在前面会给加一些表冷的形容词，如寒蝉，乱蝉等，因为到了秋天了，蝉短暂的生命也就快终结了，古人多移情为蝉的哭泣，因而最容易引发悲凉的情绪。
咱们来看几个例子。
最典型的，便是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前面的课程我们也提到过这一篇。再比如晏几道的《采桑子》：应笑如今。一寸愁心，日日寒蝉夜夜砧。也是这个用法
柳永的《少年游》，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乱蝉，用来表现一种萧索的场景。所以才托起了后文的，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另刘克庄的《摸鱼儿》怪新年、倚楼看镜，清狂浑不如旧。暮云千里伤心处，那更乱蝉疏柳。也是这类用法。
其他用蝉去衬托悲情凄凉的还有很多，比如
刘辰翁的《踏莎行》北马依风，凉蝉咽暮。城门半带东陵圃。
王勃的《饯韦兵曹》鹰风凋晚叶，蝉露泣秋枝。
周邦彦的《法曲献仙音》蝉咽凉柯，燕飞尘幕，漏阁签声时度。
从以上的案例我们可以看出，很多时候，蝉是一种悲凉的代名词。

2、        鹰
由于飞得高，望得远，古人通常在诗词中用以衬托一种豪情气势。
比如
钦定《六州歌头》贺铸体中：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
苏轼的《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这里面的黄是黄狗，苍是老鹰。描绘出一派豪情意气之感。
而由于鹰的苍凉感，有时又用来形容秋风，上面我们说王勃的《饯韦兵曹》鹰风凋晚叶，蝉露泣秋枝。就是例子。
可见，鹰的高远、枭雄的特性，被活化到诗词中，形成了这样的一种效果。

举以上两个例子，是表明，很多诗词元素已经有一定的意象表达模式，大家可以多去琢磨。
在通常情况下，鹊表喜，蛩表悲，鸦表伤，雾表愁，登山表抒怀，驰马表豪情，秋叶表萧瑟，折柳表思人，西窗剪烛表欢好，相对画眉表恩爱，画角鸣柝表战争，金瓯琉璃表富贵……这些在古典诗词中都有一定规律可循，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加大自己的阅读量，去了解，去总结，这样才能让我们的写作更驾轻就熟。
当然，也有一部分人，主张诗词“创新”的，主张“金鱼体”的，主张现代元素入古典诗词的，说老实话，我是不擅长这方向的，因为我不知道飞机大炮除了武器和战争还能表什么，手机冰箱能衍化出什么情绪出来，衍化不出情绪，那我也便创作不出合适的诗词来，也便只能无视它们了。

三、        动词对情绪的表现


咱们说情绪，除了直接从字面上说爱恨情仇之外，还可以在一些细微之处予以体现。其中对动词的运用，某种程度上无论在铺垫，还是彰显上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记得在元素衍化那一节中，我们说过秦观的《木兰花》，咱们还是以这篇来举例。
秋容老尽芙蓉院。草上霜花匀似翦。西楼促坐酒杯深，风压绣帘香不卷。
玉纤慵整银筝雁。红袖时笼金鸭暖。岁华一任委西风，独有春红留醉脸。

之前曾说过，作者在这篇中并没有大起大落地去彰显自己的情绪，表达方式是比较委婉的，只在最后结句中，似有似无地点出了主题。但这里有两个动词，是很值得我们注意的，一是在上片结句中，风压绣帘的压字，二是在下片委西风的委字。
压，逼迫，压制，压抑，为什么用这个字，通常我们的思维惯性，是风吹来，作为女儿家香闺的帘子，应该是随风摇摆，飘逸摇曳的，而这里，作者没有这样表现，却是表现了那种“压迫性”，因为若按照常规表现方式，无法达到所期的构境，更无法体显无奈的情绪，这里的微妙性，同学们可以自己体会一下。
委，委屈，委折，顺从，这个字在这里，作者想表现的是岁华逝去本身的无奈，西风，通常是秋风，代表一种萧瑟，一种寒意，而这里却不仅仅是说风，而是自己所遇所感的环境，亦是有所托的，而表现的情绪，是自己的不情愿，不甘心，再配合最后的结句，给人以回味，整个作品的意境就出来了。
这就是动词对情绪表现上的作用。这种例子还有不少，各位可以仔细去钻研其中的妙处。

四、        情绪的转换和衔接

一首词，特别是长调词，所表现的情绪往往不止一种，这里就牵涉到一个情绪的转换问题。初学者往往容易出现的问题是转换不自然，显得一惊一乍的。我们这里就分析一下怎么转换情绪。
情绪转换的情况，通常是三种。时间转换、情节发展、突发事件，当然，可能还有更多，但这三种是主流。
情绪的转换贵在无痕，贵在自然。这就对字词的把握，对情节的把控，有一定的要求。

咱们先用刘坡公《学词百法》中的填词转折法来举例。
唐无名氏的《生查子》咏醉公子词云：
门外狗儿吠，知是萧郎至。划襪下香阶，冤家今夜醉。
扶得入罗帏，不肯脱罗衣。醉则从他醉，还胜独睡时。

刘坡公评之云：此词始则闻其声至而喜是一层；继则见其醉而怒是又一层；继又强扶其醉，使之入帏，转怒为怜，是又一层；又继则强之入帏不肯脱衣，转怜为恨，是又一层；终则以虽不脱衣胜于独睡，转恨为恕，自家开脱。一篇之中语语转，字字折，写尽醉公子态，可谓神乎技矣。读此可以悟填词转折之法。

这一首词，没写一个字的爱恨，在短短的一阕小令中，层层叠叠，递进转折，隐含在字里行间，有独到之妙。其中的划襪（喜）、冤家（怒）、扶（怜）、从（恕）、胜（开脱）等词，（注意这里的动作和称呼对情绪的表现），皆很微妙地表现了主人公心理的转换过程。特别是结句的情绪处理，宁可守着一个醉汉睡，也胜过独自一个人睡，那么可见女主人公有多么地怕孤独，多么地期盼萧郎，深意仍然隐藏在字面之后（之前我们说过情绪的沉郁问题）。

填词，特别是长调，需要有情绪的转换，若是一喜到底，或者一忧无涯，那么，必如一潭死水，缺乏灵动感。这里我们还要说一下如何控制和转换情绪，使其承接自然，转换流畅并合乎逻辑。这是重点。
以我的一首旧作举例：（不是说这首写得有多好或不好，只是用来作为工具，分析情绪转换的处理方式）

锦堂春慢——薄嗔

钿黛皴残，裙绡带褶，凭他扇堕芳尘。
料峭枝头香绝，并蒂何存。
尚忆迷奚调谑，罗帷殢雨尤云。
奈期君不至，恼酒癫花，枉自痴嗔。

怪奴难胜花俏，怨阿谁薄幸，贝齿噙唇。
欲待翩翻蝶袖，掷镜金樽。
凤目流波庭外，履近廊、月洞牵魂。
袜刬凭帘暗觑，才见檀郎，却隐心痕。

这首词，是长调闺词。
上阕首两句的起兴，表现主要是颓废、慵懒，在无“并蒂”的场景下，女子无心描眉贴钿，任由金裙褶皱不加整理，连自己的团扇落入芳尘也不曾在意。这里是“慵”的情绪作为主导。
之后，通过（时间转换），用“忆”来打开倒叙，描摹一幅恣意行欢，云雨好合的场景，通过一句话，将基调扬起来。这里有一个比较大的落差，而这个落差，是通过时间的转换来处理的。而这里，表现的是“欢”。
再后，用一个“奈”字转折，回忆完了之前，说现在的情绪，并点明原因是“期君不至”，并且点出主题“嗔”，因为要写的是“薄嗔”，这个时候主题必须出来了。而这一句，情绪是“恼”，因为有“恼”，才有“嗔”。
下阕，首两句，又构成了一个情绪作“怨”，首句是自怨，怨自己没有比花更好的容貌来吸引檀郎，因此用贝齿轻咬自己下唇，同时心里暗自责怪檀郎的薄幸。而第二句，用“掷镜金樽”将这种情绪推到顶点（情节发展），就如一首音乐，已经到了高潮部分，但由于主题是“薄嗔”，这里有个“度”的问题，处理得好，就“薄”，处理不好，就“泼”，我们千万不能让她“泼”，一泼，就俗。所以前面加了个“欲待”，将情绪的丝僵拉住，千万不能跑远了。
后两句，用的是（突发事件），正当金樽要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镜子上，造成银屏乍破，声彻苑梁效果的时候，我用一阵脚步声将它打断，但没有表现出的效果，其实读者已经想象到了，就不需要将其彻底的表现出来了（因果的表现方式）。
尾两句的心理和情绪，处理成了“企盼”，月洞里出现的，是谁？而结句，点出檀郎，并用宽恕地“隐心痕”来处理女子这时候的情感。见到檀郎，并没有去责怪、怒斥甚至发飙。却是悄悄地隐藏了自己的情绪，这也是女子“识大体”的一面，更突出了女子的“柔性”和对“男子”的情感，也就是“恕”，说白了，就是“只要看到你，怎么都好说”“只要看到你，再有怨怒也发不出来了”的效果，而他们见面后，到底有什么对话，是对檀郎嘘寒问暖？还是佯嗔薄怒？还是撒娇？还是云雨好合？这就留待读者自己去想象了（留回味和悬念，不说尽）。
因此，这首作品，实际是多重情绪的交叠错落，从颓废、到欢合、到恼嗔、到怨、到薄怒、到企盼、爱怜和宽恕，通过以上所说的三种手法，不断的跳跃，转换、递进、转折，并使其符合逻辑，流畅自然。
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就是千万不可牵强，一牵强，就会有“一惊一乍”的感觉，所谓“惊艳”的“惊”，并不是让你去吓人，情绪只要一“隔”，那么整个长调必然索然无味。

五、        情绪表现方式的多样化

诗词中的情绪，有多样的表现方式，古来很多词人，多善于从侧面描写，或者关联性描写来体现情绪。灵活地进行运用，可以为我们的作品增添多样的色彩。
就拿哭这一个动作来说，在诗词中就有很多中。下面我们举一些例子来看哭的写法。

1、        单纯地就哭写哭
黄庭坚的《江城子》：泪休弹。哭损眼儿，不似旧时单。
张先的《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来去。（这是写花哭的）
苏轼的《菩萨蛮》：玉笙不受朱唇暖。离声凄咽胸填满。
这些都是直接些哭泣的。

2、        通过眼泪表示哭
韦庄的《菩萨蛮》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唐婉的《钗头凤》：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

3、        描写腮脸表示哭
赵长卿的《点绛唇》：泪痕羞愠。界破香腮粉。这里的“界”字，是名作动用，在香腮上划出了界限。
韦庄的《天仙子》：一日日，恨重重，泪界莲腮两线红。

4、        写眼眸睫毛表示哭
石孝友的《浣溪沙》：灰尽寸心犹自热，泪承双睫不能晴。
赵雍的《人月圆》：别时犹记，眸盈秋水，泪湿春罗。

5、        以掩面动作表示哭
白居易的《长恨歌》：君王掩面救不得
薛涛的《赠远二首》：知君未转秦关骑，月照千门掩袖啼。

6、        写妆湿了或花了表示哭
吴文英的《烛影摇红》：洗妆清靥湿春风，宜带啼痕看。
苏轼的《浣溪沙》：惟见眉间一点黄。诏书催发羽书忙。从教娇泪洗红妆。

7、        写手帕或袖子等表示哭
陆游的《钗头凤》：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司马光的《锦堂春慢》：今日笙歌丛里，特地咨嗟。席上青衫湿透，算感旧、何止琵琶。
黄庭坚的《减字木兰花》：子细沈吟。珠泪盈盈湿袖襟。

以上这些，只是部分地总结了哭的写法，古来诗词表现方式繁多，肯定还有，我们在阅读和创作的时候，要多注意总结，以不同的方式描写喜怒哀乐的情绪。

六、        情绪的反衬表现

咱们之前说过，情绪，是需要用元素来作为依托的，严格来说，在古典诗词的修辞手法中，是一种衬托的手法，比如之前说的柳永用“寒蝉凄切”“晓风残月”来衬托心情的凄凉和孤寂。
而还有一种手法，是反衬，之前我们简单提过，但未详细讲。这种手法的主要特点是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以倍增其情绪力度。

比较典型的例子，是杜甫的《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花和鸟，本是乐景，诗人多用其衬托出喜悦美好的心情，但在这里，作者用了反衬的手法，当自己心情哀的时候，看到花，也觉得在流泪，看到鸟，也让人惊心，以花之美，来倍化人之哀，以鸟之美，来提升心之惊。

当然，我们之前说过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也是这种表现手法，类似的还有阮阅的《眼儿媚》: 楼上黄昏杏花寒，斜月小栏干。一双燕子，两行征雁，画角声残。
在这里，作者用成双成对的双飞燕和两行雁来反衬出此刻的孤独，体现了思妇形单影只的孤寂感。

当然，作为反衬，也不仅仅是用在情绪表现上，比如写景，以动衬静，以明衬暗，包括写人事，以有衬无，以实衬虚，或是以有情衬无情等，以表现今昔之别，有无之别。

如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整个一首词，就是一个大对比，以去年比今年，以有人比无人。

类似的，还有比较出名的，大家都读过的一篇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种反衬的写作手法，可以作为情绪表现的一种方式，在我们创作过程中得以运用，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