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所谓的诗词创作中的“抄袭”和“剽窃”,用古人的眼光来看,他们并不认为这就是抄和窃的。宋代有个江西派,把这种在古人诗集里面做贼的事说成是“点铁成金”。近人说是“仿效和点化”。今人施蛰存先生于《唐诗百话》中颇为偷句翻案:“偷古人现成句子,在文艺创作上并不是禁侓,向来是允许偷的。一字不改的偷,也可以,只要运用的好。改换几个字,更不算罪行了”。施老对偷句持法宽,偷而能化,固然好,如果仅仅是偷,于创新未免有碍。 总之、“点铁成金”也好,“仿”也好、“效”也好,万变不离其宗,怎一个“抄”字了得,宋人的诗不如唐人的好,于是就有人摘唐人句为己用,或篡改几字,或直接拿来主义,屡遭后人诟病。 那么,宋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其实也是前有车后有辙。如大诗人王维,就把李嘉祐的“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前面分别加上“漠漠”、“阴阴”,于是,人们就只夸王维,而忽略了李嘉祐。类似李嘉祐这样被偷而遭遗忘的的案例很多。 隋朝的尹式有句曰“秋鬓含霜白,衰颜遇酒红”最先被老杜看上,化而为“发短何须白,颜衰肯再红”。到宋代江西派的陈后山,他是学老杜的,遂连句亦并袭之,曰“发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同样是抄袭尹式的诗,清人许印芳说陈后山抄的比老杜好,而诗的主人尹式遭此两人剽窃,反倒湮没无闻,想想也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人人都知道这是宋代林逋、林和靖的名句。殊不知这句原出于五代江为的“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原句中的“竹”“桂”较散,林逋稍做改动,化“竹、桂”二物于梅一体。江为这句本来不怎么好,林逋只是改动了两个字,境界马上就不同了。此联一出,可以说是引古今文人墨客尽折腰。清代著名的诗歌评论家冯班在《瀛奎律髓》说的“次联极妙”,即指此联。 “疏影”“暗香”把握了梅疏淡、清幽的特点,“横斜”“浮动”则写出了梅的神韵。宋代的陈与义读了这首《山园小梅》后,不禁写诗一首,“自读西湖处士诗,年年临水看幽姿。晴窗画出横斜影,绝胜前村夜雪时。”陈在诗中不但对林和靖的诗由衷赞美,并夸赞他已经超过了唐代齐己咏梅的名句“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的名句。王十朋对这句的评价则更高“暗香和月入佳句,压尽千古无诗才。”到了南宋大词人辛弃疾则更危言耸听在其所作《念奴娇》劝人不要动不动就写梅赋梅,因为林逋已经写的那么好了:“未须草草赋梅花,多少骚人词客。总被西湖林处士,不肯分留风月。”从这些人对这两句的推崇,可以看出,林逋点化诗句的功力非一般人所能企及,以致人们只知有林而不知有江了。 实际上,宋人讲“点铁成金”并非简单的去抄袭和修改,他们是付出了自己的创作精力的,我们再来看另一首广为人知的宋代诗人叶绍翁的作品。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南宋江湖诗人叶绍翁的《游园不值》,叶绍翁擅长绝句,这首《游园不值》就是他的得力之作。这首之所以好,是因了其中“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不过,叶绍翁的这句,却是有渊源的,唐人就曾经写过类似的景色。例如温庭筠《杏花》:“杳杳艳歌春日午,出墙何处隔朱门。”吴融《途中见杏花》:“一枝红杏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杏花》:“独照影时临水畔,最含情处出墙头。”李建勋《梅花寄所亲》:“云鬓自粘飘处粉,玉鞭谁指出墙枝。”到了宋代,一生写诗不辍的陆游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写景例子,《剑南诗稿·马上作》:“平桥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霭浮。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看看,放翁将吴融的“一枝红杏出墙头”一字不改的拿来放在自己诗中,公然于古人集中做贼,胆够肥的。南宋的另外一位江湖诗人张良臣同样看上了这个句子,不过他没有像陆游那样一偷了事,而是化了下,《偶题》: 谁家池馆静萧萧,斜倚朱门不敢敲。 一段好春藏不住,粉墙斜露杏花梢。 以上诸人尽管对出墙这个景象都很钟爱,但真正写的“醒豁”、“新惊”(钱钟书)的,非叶绍翁莫属。这些诗人虽然都抓住了一枝出墙来的那个半掩半露,欲吐还含的静态美,“但或则和其它的景象掺杂排列,或则没有安放在一篇中留下印象最深的地位。”(钱钟书),因而也没能像叶绍翁的诗那样引人注目,具有摄人心魄的艺术效果。 像林逋、叶绍翁这样点铁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拿来,可以说是艺术上的再创作。 当然,也有偷的不好的。唐代的诗僧皎然就是,他著有《诗式》一书,专谈诗歌创作的,在古典诗歌理论上享有崇高地位,可是他写诗喜欢从古人那里拿来,可是又不善化用,以致被人嘲笑,以偷语最为诗中钝贼。 非但皎然,李白也因为偷句被杜甫嘲笑过。“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南朝阴铿的诗句,李白在写《宫中行乐词》“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选妓随雕辇,征歌出洞房。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全用之。杜甫哂之,作诗讥之曰:“李白有佳句,往往似阴铿”。 到了宋僧惠崇,更因偷窃唐人诗句句,遭其弟子嘲弄。惠崇有一首《访杨云卿淮上别墅》诗: 地近得频到,相携向野亭。河分冈势断,春入烧痕青。 望久人收钓,吟余鹤振翎。不愁归路晚,明月上前汀。 诗中的“河分冈势断,春入烧痕青”分别跟唐代两位著名诗人司空图、刘长卿有关,这样,他的徒弟就看不过了,便写了一首诗赠给师傅: 河分岗势司空图,春入烧痕刘长青。 不是师偷古人句,古人诗句似师兄。 诗虽然颇带几分调侃,于师傅惠崇来说,却未免谑而虐矣。 其实,在究竟应该怎样对待诗歌创作中出现的这种句子相同的作品时,人们的看法是不尽相同的,有人说是偷窃,因此而嘲笑作者。有人将之固定为一种写作风格,如江西派提倡的“脱胎换骨,点铁成金。”通过林逋、叶绍翁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到,抄而能化,在诗歌创作上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在唐代,写诗是生活中的常态,写诗的场景会出现在多种场合,那么,唐人是不是就都是天纵其才,什么时候想写就有了呢?其实未必然。曾经在前人的笔记中读到一则趣闻,就是,但凡有一定社交圈子的人,他们手中都有个本本,上面全是抄的诗词名篇佳句,一旦遇到需要临场作诗而一时又无诗思时,他们就会拿出本本来看,以引发自己的 创作情绪。如此,与他人作品撞车也就不奇怪了,而这种行为在当时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对待创作上的这种类同现象,汤显祖做得最为刻薄。王世贞仰慕汤的大名,登门拜访,汤不与相见,王世贞看见汤的书桌上放着自己的《弇州四部稿》,但是被汤显祖涂抹殆遍。不仅如此,汤显祖还把李攀龙,王世贞诗赋中的典故出处,抄袭的《史记》《汉书》唐诗等一一标出,刻木发行,搞的李攀龙,王世贞极为难堪。 虽然汤王之间的文学观如水火般不相容,汤的这种做法,亦不免谑而虐了,本为矫弊,却多少让人觉得境界不高,意气用事。(梅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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