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仄中去声字的重要特性
龙榆生
万树《词律》就是在昆山腔盛行和明代声乐理论家沈宠绥(所著《度曲须知》尤多精辟的见解)、王骥德等的影响下,得到不少启发,从而体会到“高下抑扬、参差相错”的基本法则,宋词和南曲是一脉相承,不无二致的,所以他在《词律·发凡》里,对四声字调的安排问题也就有了一些创见。他说:平止一途,仄兼上、去、入三种,不可遇仄而以三声概填。盖一调之中,可概者十之六七,不可概者十之三四,须斟酌而后下字,方得无疵。此其故,当于口中熟吟,自得其理。夫一调有一调之风度声响。若上去互易,则调不振起,便成落腔。尾句尤为吃紧。如《
永遇乐》之“尚能饭否”、《
瑞鹤仙》之“又成瘦损”,“尚”、“又”必仄,“能”、“成”必平,“饭”、“瘦”必去,“否”、“损”必上,如此然后发调。末二字若用平上,或平去,或去去、上上、上去,皆为不合。
万氏认为,对三仄的处理得服从于每一曲调的风度声响,这是对的。但说“平止一途”,却存有词要“上不类诗、下不类曲”的偏见。平别阴阳,是词曲一贯的,他把
张炎《词源》的话都忽略了。他所引的《
永遇乐》是
辛弃疾的作品,《瑞鹤仙》是
史达祖的作品。全文如下: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
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
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
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
扬州路。
可堪回首,
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稼轩长短句》卷五《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杏烟娇湿鬓。
过杜若汀州,楚衣香润。
回头翠楼近。
指鸳鸯沙上,暗藏春恨。
归鞭隐隐,便不念、芳盟未稳。
自箫声吹落云柬,再数故园花信。
谁问?
听歌窗罅,倚月钩阑,旧家轻俊。
芳心一寸,相思后、总灰尽。
奈春风多事,吹花摇柳,也把幽情唤醒。
对南溪桃萼翻红,又成瘦损。
——《梅溪词·瑞鹤仙》
单就这两个曲调的结句四字来说,把它安排为去、平、去、上,“然后发调”,这是就音理上来讲,是值得研究的。但这一诀窍,还是要在“高下抑扬、参差相错”的基本法则上,将紧靠着的上下文予以适当调整,才说得通。绝对不能看得太死。看得太死,就要到处碰壁,动多窒碍。单就
万氏所举两调来看,《永遇乐》的结句,
苏轼词二首,一为“
也应暗记”是“上平去去”,一为“
为余浩叹”是“去平去去”(并见《东坡乐府》卷上);
辛弃疾另外四阕,除“记余戏语”为“去平去上”,和“尚能饭否”相同外,馀如“更邀素月”是“去平去入”,“这回稳步”和“片云斗暗”都是“去平上去”;这可能说
苏、
辛词是不大注意音律,也不准备拿给人们去唱,所以有合有不合。至于《瑞鹤仙》,数到
周邦彦,是绝对协律,可付歌喉,万无“落腔”的理由的。且看
周词的
全阕:
悄郊原带郭,行路永、客去车尘漠漠。
斜阳映山落,敛馀红犹恋,孤城阑角。
凌波步弱,过短亭、何用素约?
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
不记归时早暮,上马谁扶?醒眠朱阁。
惊飙动幕。
扶残醉,绕红药。
叹西园已是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
任流光过却,犹喜洞天自乐。
——《清真集》卷上
这结句六字“尤喜洞天自乐”是“平上去平去入”,还可说是“又一体”,不能和
史词并论。但《梅溪词》中另一首《赋红梅》的结句“旧家姊妹”是“去平上去”,《词律》所载第一体
毛幵词的结句“为谁自绿”(原出《樵隐词》)是“去平去入”,那将怎样解释呢?
因为
万树在这些地方看得太死,他那一生辛苦经营的《词律》的可信价值也就被大大贬损了。但他在实际经验中和
昆曲唱腔的重大影响下,能够领会到平仄四声所具的不同性质,必须予以适当安排,才能吻合声腔,不致拗嗓,这一点是对填词家有很大启发的。他说:
上声舒徐和软,其腔低;去声激厉劲远,其腔高;相配用之,方能抑扬有致。大抵两上两去,在所当避,而篇中所载古人用字之法,务宜仿而从之,则自能应节,即起
周郎听之,亦当蒙印可也。更有一要诀,曰“名词转折跌荡处多用去声”,何也?三声之中,上、入二者可以作平,去则独异。故余尝窃谓,论声虽以一平对三仄,论歌则当以去对平、上、入也。
当用去者,非去则激不起,用入且不可,断断勿用平、上也。
——《词律·发凡》
他对去声字的特性特别拈出,确是一个重大的发明。不但按之
宋词名作,十九皆合;直到现代民间流行的北方曲艺和南方评弹,以至
扬州评话等,都很重视这去声字的作用,是值得每一个歌词工作者特别考究的。所谓“名词(名家所填的词)转折跌荡处多用去声”,我们把它叫做“领字”或“领格字”,在前几讲中也曾约略提到。
这一个字具有领起下文、顶住上文的特等任务,作为长调慢曲转筋换骨的关纽所在,必须使用激厉劲远的去声字,才能担当得起。有如
第四讲所举
柳永《
八声甘州》中的“对”、“渐”、“望”、“叹”、“误”等字,
第五讲所举
周邦彦《
忆旧游》中的“记”、“听”、“渐”、“道”、“叹”、“但”等字,都是全阕的关纽,可以作为最好的范例。
又如
姜夔《眉妩》(一名《百宜娇·戏
张仲远》):
看垂柳连苑,杜若侵沙,愁损未归眼。
信马青楼去,重帘下,娉婷人妙飞燕。
翠尊共款,听艳歌、郎意先感。
便携手、月池云阶里,爱良夜微暖。
无限,风流疏散。
有暗藏弓履,偷寄香翰。
明日闻津鼓,
湘江上、催人还解春缆。
乱红万点,怅断魂,烟水遥远。
又争似相携,乘一舸,镇长见。
——《白石道人歌曲》
你看他在“转折跌荡处”和领格字用的“看”、“听”、“便”、“爱”、“怅”、“又”等去声字是怎样的发越响亮!还有“信马”的“去上”,“翠尊共款”和“乱红万点”的“去平去上”,“郎意先感”和“良夜微暖”的“平去平上”,“人妙飞燕”和“偷寄香翰”的“平去平去”,“还解春缆”和“烟水遥远”的“平上平上”,各个具有它的特殊音节,细心体味,是和本阕内容所赋的调侃风趣相称的。又如他的自度曲《
翠楼吟·
淳熙丙午冬,
武昌安远楼成,与
刘去非诸友落之,度曲见志》: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
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
层楼高峙。
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
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
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
天涯情味。
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
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白石道人歌曲》
这一调把去声字用在转折跌荡处的,有“看”、“仗”两字;用在上三下四句式的领首的,有“听”、“叹”两字;只一“拥”字是用的上声。原来在取逆势的句法中,第一字也有十之八九是适宜于用去声字,才会感到气力充沛,音势劲挺,有如
辛弃疾《
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的“更”字,
姜夔《
疏影》“
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
江南江北”的“但”字之类皆是。
我们再看
柳永、
周邦彦这些深通音律的词家,是怎样在“转折跌荡处”运用去声字的。
柳作如《
卜算子慢》:
江枫渐老,汀蕙半凋,满目败红衰翠。
楚客登临,正是暮秋天气。
引疏砧、断续残阳里。
对晚景、伤怀念远,新愁旧恨相继。
脉脉人千里。
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
雨歇天高,望断翠峰十二。
尽无言、谁会凭高意?
纵写得、离肠万种,奈归云谁寄!
又如《
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
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以上并见《乐章集》卷中
这《卜算子慢》的“对”、“念”、“纵”、“奈”等字,《
雨霖铃》中的“对”、“竟”、“念”、“更”、“便”等字,都是去声,在转接提顿处都发挥着重大的作用,加强了声情上的感染力。只要耐心往复吟咏,就会体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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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邦彦创调中四声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