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冉冉春无极­——周邦彦《兰陵王·柳》赏析

荆州一鬼脚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
登临望故国。谁惜、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
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
念月榭携手，露桥吹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这首词是周邦彦的代表作之一。题为“柳”，内容却不是咏柳，实则借以抒发“客中送客”之感。笔者最近反复吟诵之，对宋人小说如张端义《贵耳集》卷下及毛幵《樵隐笔录》关于它的传说和流传情况的记载深信不疑。感兴趣的，乃是谭献在周济《词辨》卷一的评语中，对此词第三叠“斜阳冉冉春无极”句所下的一句话：“斜阳七字，微吟千百遍，当入三昧，出三昧。”张端义说周邦彦和名妓李师师相好，得罪了宋徽宗，被押出都门，李师师置酒殷勤送别时，周写了这首词。虽然王国维在《清真先生遗事》中已辨明其妄，但可以肯定：一、这首词是周邦彦最后一次离开京华时所作的作品；二、那段风流故事即使没有，这样的理解应该是准确无误的。在笔者看来，这首词是周邦彦在极度兴奋的情况下写了“自己送自己”的篇章。表面上看——此时他已倦游京华，却还留恋着那里的情人，回想和她来往的旧事，恋恋不舍地乘船离去；实际上是——这次我乘船走了，京华的情人留恋着我，回想着和我来往的故事，伤心地哭了。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时当正午，日悬中天，柳树的阴影不偏不倚直铺在地上，而长堤之上，柳树成行，柳阴沿长堤伸展开来，划出一道直线。新生的柳枝细长柔嫩，象丝一样；它们仿佛也知道自己碧色可人，就故意飘拂着以显示它们的美，而柳丝的碧色透过春天的烟霭看去，更有一种朦胧的意味。
　　　　
　　“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行色”，行人出发前的景象。“拂水飘绵”这四个字锤炼得十分精工，生动地摹画出柳树依依惜别的情态。“拂水飘绵”的柳如送行之“色”。此“色”非李师师辈不敌。
　　　　
　　“登临望故国。谁惜、京华倦客？”——真情语也！那时词人登上高堤眺望故国，这个厌倦了京城生活的客子的凄惘与忧愁有谁能理解呢？“谁惜”，有的版本作“谁识”是不对的。隋堤柳只管向行人表示惜别之情，并没有顾到送行的京华倦客吗？有，她是李师师。第二叠末句“望人在天北。”是最后的印证。意思是说，李师师辈是疼爱我的。
　　　　
　　“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接着，将思绪又引回到柳树上面：词人设想，在长亭路上，年复一年，送别时折断的柳条恐怕要超过千尺了。这几句一般看来是多次的惜别，而深层的涵义却是玩味与李师师辈接触的频繁。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寻”是寻思、追忆、回想的意思。“踪迹”指往事而言。当船将开未开之际，词人忙着和人告别，不得闲静。而这时船已启程，周围静了下来，自己的心也闲下来了，就很自然地要回忆京华的往事：想昨天晚上，情人为他送别。在送别的宴席上灯烛闪烁，伴着哀伤的乐曲饮酒。这里的“又”字是说不止一次。寒食节在清明前一天，旧时风俗，寒食这天禁火，节后另取新火。唐制，清明取榆、柳之火以赐近臣。“催”字有岁月匆匆之感。
　　　　
　　“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使数驿。望人在天北。”——这四句是作者自己从船上回望岸边的所见所感。“一愁字代行者设想。”风顺船疾，行人本应高兴，词里却用一“愁”字，这是因为有人让他留恋着。回头望去，那人已若远在天边，只见一个难辨的的身影。“望人在天北”五字，包含着无限的怅惘与凄惋。
　　　　
　　“凄恻、恨堆积。”——“恨”在这里是遗憾的意思。船行愈远，遗憾愈重，一层一层堆积在心上难以排遣，也不想排遣。
　　　　
　　“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从词开头的“柳阴直”看来，启程在中午，而这时已到傍晚。“渐”字也表明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不是刚刚分别时的情形了。这时望中之人早已不见，所见只有沿途风光。水边或河流入海的地区叫浦，别浦也就是水流分支的地方，那里水波回旋。“津堠”是渡口附近的守望所。因为已是傍晚，所以渡口冷冷清清的，只有守望所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景物与词人的心情正相吻合。再加上斜阳冉冉西下，春色一望无边，空阔的背景越发衬出自身的孤单。
　　　　
　　“念月榭携手，露桥吹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他不禁又想起往事：月榭之中，露桥之上，度过的那些夜晚，都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宛如梦境似的，一一浮现在眼前。想到这里，不知不觉滴下了泪水。“暗滴”是背着人独自滴泪，自己的心事和感情无法使旁人理解，也不愿让旁人知道，只好暗自悲伤。
　　　　
　　全词第一叠托柳起兴，第二叠写乍别之际，第三叠写渐远以后。虽然是伤别，却潜藏着某种欣慰和快意。主脉络应该是由“登临望故国。谁惜、京华倦客？”“望人在天北。”而转入主题“斜阳冉冉春无极。”在构思和章法布局上，全词由实入虚，实亦是虚，虚亦是实。词人凭借其对于行者居者双方心理状态的深刻体会、对自然景物的细致观察，以极为工巧的艺术手段将两者有机地融结在一起，出人头地地完成了这篇杰作——可以说是直指心源，让读者心折。“斜阳冉冉春无极。”这七个字，其情景交融之妙，有难以言语形容者。自它出世以来就一直获得人们的赞叹，将之标榜为词之楷模，笔者认为情有可原。叶嘉莹教授解释说：“这一句为什么好？因为它从那些越积越多的离愁别恨中一下子跳转出去了，但这一跳转不但没有能甩脱那些离愁别恨，反而使周围整个春天的环境都染上了离愁别恨！看似解脱，实际却是一种更深的沉溺。”是的，“斜阳”七字，绮丽中带悲壮，全首精神振起，就好比世界末日到了，末日到来前依然是春光一片。周邦彦晚年“学道退然，委顺知命，人望之如木鸡，自以为喜。”信然！

莫瑜

师傅呀，以为你搬到隔壁去了呢

荆州一鬼脚

莫瑜 发表于 2017-12-26 10:28
师傅呀，以为你搬到隔壁去了呢

这里是大本营，你也要到处逛逛，不能据守一隅。

冬夏

写的越来越自然了，没少看书啊！那首试手剥新橙呢？

临风寄语

鬼脚首版的评论文章写的确实不错，文笔没说的。其实诗坛中诗写得好的大有人在，但有的一写文章就露馅了，啰里啰嗦，不知所云。。。呵呵，不说了

临风寄语

最近年底事多，论坛光顾的少了，挂个版主的名真不好意思

荆州一鬼脚

临风寄语 发表于 2017-12-30 20:51
最近年底事多，论坛光顾的少了，挂个版主的名真不好意思

向妖妇村村学习没错，有事就忙事，我以前也有几个月不来的时候。

行者

怀别之词

金文丰

欣赏佳作，文笔精致，诗情浓郁，蕴藉耐品。点赞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