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明镜非台 于 2014-12-7 23:13 编辑
第五节 情绪的表现(上)
情绪这一节是最难讲的,我构思了很久,因为这东西是看不着摸不着,又不可能有什么量化的标准来说开水一定要烧到多少度情绪才算合格了,所以讲起来比较地“挠头”。 但总是有办法的是不,这一讲的内容,是活的东西,不像格律,该平平,该仄仄,情绪问题贵在大家的领悟和体会,能体会到其中的微妙之处,那也就差不多了。
刘坡公的《学词百法》里有一段: 词要不亢不卑,不触不悖,蓦然而来,悠然而逝。立意贵新,设色贵雅,构局贵变。言情贵含蓄,如骄马弄衔而欲行,粲女窥帘而未出,则得之矣。
啥意思呢?咱们来解读一下。 若论雄直,词不如诗,如果说诗可以如大江一泻千里,那么词便如溪河,曲转流长。若论大胆,词不如曲,如果说曲能一语道破,词却只能若隐若现。而词最可贵的东西,让我总结是“说一想二猜三”,明摆着是说这A,但言外之意表现的是B,让读者联想一下还能想到C上去,这篇作品便取得成功了。
1、 情不必言尽,尽则破
词的语言,我总结的,是“需表情,但不能尽情”,如果谁想在词中创造一种“歇斯底里”的语言和情绪风格,说得极端一些,很难,不敢说没有,有也是极少数,但即使如此,亦必有分寸,以“沉郁”收之。这是由中国的传统文化风格和词的特性本身决定的。(任何事皆有例外,但我们说主流,不挖边角)。 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中有云:作词之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顾沉郁未易强求,不根柢于风骚,乌能沉郁。十三国变风、二十五篇楚词,忠厚之至,亦沉郁之至,词之源也。不究心于此、率尔操觚,乌有是处。 这段文言并不深奥,我想不用我翻译了吧。这段话,希望大家课后仔细品味,认真理解。 下面咱们用晏几道的《临江仙》来举例: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开头交代场景。用高锁的楼台、低垂的帘幕,来营造一种封闭的场景,在封闭的场景中起兴,却不点破自己的孤寂;中间夹了一个“春恨”点了一下情绪;到“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强烈的对比,来表现看到燕子成双场景下想到自己的处境,仍不点破孤独;“记得”句,拉起回忆下的情节,反衬现时的的自己,还是对比,仍旧不说主题;到“琵琶弦上说相思”句,点了一下主题,但后文马上以“当时”句一笔宕开,并将视线拉远至明月和彩云上去了,这便是“沉郁”。 各位同学试想一下,若在相思之后,来两句,“我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就想他了”,那是个啥味道?那就破了,一破,必俗,一俗,必落下乘。
《白雨斋词话》中且云:……而发之又必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
晏几道此词,正合此文。 而为什么词需要这么做呢?这和中国传统的含蓄文化有关。古人表达情绪,特别是读过书的人,通常都不会特别大胆的,多数以含蓄为美(也有例外,下文我们要说韦庄一首最大胆的)。所谓“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俩人面前就只剩下一条小河,互相眉来眼去一整天,谁也不好意思开句口,在眉目传情中揣摩对方的心思,享受恋爱的快乐,这便是传统文化,便是古人作词的美处。若放着现代人,喊一声“你稀罕我不?”只要对方一点头,一步跨过去,一把抗回家上炕,那不是词,连曲都算不上。也便失去了美感,也便“破”了。所以同学们注意,写词,不可“破”。 有人如果还不明白,那么再说简单点的例子,如果你要表现一个场景很有诗意,尽管去说这个场景,让别人感受你的诗意,但不必把“诗意”这两个字写到纸面上,如果你写了,那么就败了。就这么简单。
2、 情绪要放得开,收得回
有人说了,那有没有不沉郁的?那肯定是有的。但必须满足一个前提,词中情绪的丝缰一定要拉好,放得开,但也需收得回,不能让它漫无目的地信马由缰,特别是结句,诗、曲都可以张狂,可以收豹尾。但词,或收束,戛然而止;或绵延,意犹未尽。但绝大多数情况下,不张狂,若能给人读完之后尚可品味三日之感,为上佳。 咱们来看一个实例。韦庄的《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韦庄在花间词人里,是属于比较“放得开”的,与温庭筠的含蓄风格大相径庭。此篇是韦庄作品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一篇,更有点类似于《上邪》,“山无陵、江水为竭、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那种味道。描写大胆,风格泼辣,是言情词中相对比较“另类”的。但我们看到的结句,是“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为什么要这么处理呢?源自于古代人的价值观问题。现代人被抛弃了之后,要不就诅咒,要不就报复,但这是入不得词的。在一个坐地哭喊的泼妇和一个暗自流泪的闺妇,毫无疑问是后者更具有感染力。而作为韦庄这种“大胆”的词人,在结句时用的是“收”而不是“放”,也正体现了这一原则。当然,这已经是比较极端的例子了。 “词之题意,无非言情、写景、记事、咏物四种”,而通常,情绪感放得比较大的,多数在以豪放词写记事类的作品中。但即使如此,亦非常注意“放”和“收”之间的关系。
咱们来看辛弃疾的《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点秋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辛词以豪壮闻名,这一首更是他的代表作,全词意境雄浑,言语豪迈。上阕描写了一副沙场点兵的宏壮景象,下阕则叙事,并将一个赤胆忠心的将领形象跃然于纸上。 但值得注意的是,在本篇中,作者非常注意情绪的收放,并不一味地去张扬。从开篇起,挑灯代表夜间,但在夜间,为什么不睡觉,而是亮着灯去看自己的剑,这本身便隐含着第二层意思和目的。然后用梦回二字,挑起了全篇。在挑灯和梦回之间,主人公的思绪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便由读者自己去想象了。而梦回之后,大家都知道,所叙述的东西都已经不是现实,而是梦境了。梦,代表作者的一种愿望,是一种虚幻的表现。了却两句,更是点出了主人公忠心报国的意愿。值得重点提出的,是结句,直接从梦境拉到现实,在跌宕中抒发了一心为国却叹无门的愤懑和失落。 若是有人把这首词当战争题材去欣赏,或是把着眼的重点放在对宏大军事场面的描写上,那便舍本而逐末了。作者真正的情绪点,是为了描写自己苦闷,但这种苦闷,是以壮阔的场面作为反衬,壮阔,只是工具。最终是为了那句“可怜白发生”,这也便是豪放词中的“收”,是另一种沉郁,只是这种含蓄的表现形式不一样罢了。
所以现代人写词,一说写豪放的,恨不得能把波澜壮阔的东西都堆进去,写成了“呐喊”甚至是“嘶吼体”,而恰恰就缺乏了收的那一笔,要知道,即使是豪放词,目的却不是显示字面的豪放,而是情绪,豪放只是工具,情绪才是根本。上一讲我们说过,情绪是词的灵魂,没有灵魂的词是不可能成功的。 而只有在安静下来的场景下,读者才能细致地考量你的情绪点到底是在哪,所表达的主题到底是什么,看着热闹的东西,吼着吼着,可能就把全词给吼空了,吼得自己都收不住的时候,那么这首词也就败了。不信各位可以把结句仍改成豪壮的,看哪一句能改后比原词更好,便知道了。
另外,在情绪的处理上,还得需要张弛有度。一首词,有线角密集的地方,也需要有虚化和弱化处理的地方,在紧锣密鼓中也需要让读者停下思绪和脚步,来回味和体验你的情绪。便如国画,有浓墨重彩处,亦需有淡笔留白处,切忌看着洋洋洒洒一大串的元素托出来,情绪丰富到别人来不及喘气的地步,那也便没有了回味的空间。 用我自己的一首近作举例来说明。
鹧鸪天
正是春芽发满枝,一楼花雨燕来迟。游蜂粘落盈空絮,惹我新填豆蔻词。
云淡淡,忆丝丝,几回无梦几回痴。题红小字才书毕,揉碎香笺怕被知。
这是一首典型的闺词,在春天里,女子在小楼中,望着满枝的新芽和一楼的花雨,并伴着迟迟飞来的燕子。这本就是一个很适合引发“春思”的场景。游蜂、落絮、豆蔻词等元素各有所托,在元素那节课的时候咱们说过衍化问题,我不细讲,请各位同学自己分析和体会。 值得重点讲的是“云淡淡,忆丝丝”这个偶句,这两句看着是不起眼的,但在整词中,起到的就是这种调和的作用,让节奏缓下来,让情绪慢下来,用一个低谷,来托起后文的“几回无梦几回痴”,这样才能让情绪的高潮更凸显出来,而这个七字句,才是真正表现主要情绪的句子。如果我在三字句的地方也弄得非常复杂,会导致后面的中心句提不起来而无法达到表现和穿透的效果。 尾两句,是拉回味和悬念的手法,女子的“题红小字”到底写的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但是通过前面的中心句,我们可以去猜。揉碎了信纸,怕自己的心思被别人看到,就类似于年少时写日记一样的私密感,更表现了女子的羞涩闺情。这里便是我在上文中说的,“不说破,比说破更有韵味”的魅力所在。
《学词百法》中有言:“小令要言短意长,忌尖弱;中调要骨肉停匀,忌平板;长调要操纵自如,忌粗率。能于豪爽中著一二精致语,绵婉中著一二激厉语,尤见错综之妙”。尾句大家一定要记得。
3、 由一叶可知丛林
词也是一种简练的语言,但我们不能像诗那样去过多地拽典,又不能像套曲一样将头头脑脑都交代清楚,而词,追求的是言简意深。用简练的语言引发出背后的场景和故事,来激发出读者的情绪。 看到一片枫叶红了,自然知道秋天来了,整个丛林必然也红了,这是所谓的“因果”,也是“由一叶可知丛林”的表现方式。很多词里,都以这种“因果”手法去描绘场景和表达情绪。所谓“彰显情绪”,很多的信息量,是要依靠字面背后的故事来完成的。也就是说,情绪,不是放在字面上去“吼”的,而是放在背后,让读者去猜,去回味的。
咱们来看苏轼。的《江城子》,这是苏轼一首很出名的悼亡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以情而非通常的景起兴。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跳场景到孤坟,加悼亡元素。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尘满面,鬓如霜。为什么?作者没说。而作者没说,我们就想不到么?了解苏轼的人应该想得到,正因为死别后他的人生不得志,被贬官流放,颠沛流离,导致了他的“尘满面”。他的种种忧愤,以及对已故人的思念,包括在容颜的苍老,形体的衰败之中,表明才四十岁的他,已经“鬓如霜”。弄诗词,如果写了因,那么,读者即知道了果,因此,便不需要将果再写出来了,而反之,说了果,也便可让读者联想到了因,而情绪,就包含在这个“因果”之中。若是鬓如霜之后,再弄个“丢官流放、心痛无寄”,那就拙了,也便不是千古名词了。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小轩窗,正梳妆,这两句与上同理,为什么写女人梳妆呢?女人在自己面前梳妆是啥意思呢?什么样的女人会梳妆呢?那么我们得出两个结论:1、作者肯定和这女人的关系不一般,不然不可能看得到女人起床后梳妆,谁家姑娘媳妇起床后是当大街上梳妆的?因此,那肯定是一个私密空间。2、这个肯定是年轻的女人,老了还梳妆个啥?说白了,就是告诉读者,那是梦到了年轻的时候,少年夫妻,恩爱美满。但要不要把两人描眉画黛,甚至云雨好合都写给您看呢?自然是不需要了。为什么不需要?因为读者已经想到了。因此,说件事情,不必要将其说透,半遮半掩的女人永远比一丝不挂的女人显得更有魅力和可探究性。因为半遮半掩中,有窥探的欲望,这种窥探的欲望,往往就是诗词创作人想给读者的效果。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用泪字,把整篇的情绪推向顶点,高潮是在这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在结句的时候,作者为啥不弄个“大气”一点,或者“呐喊”一点的结尾呢,而只用“明月夜,短松冈”这六个字?不说透,意味着可联想,诗词的魅力,也便在于此,词的联想性在于对结局的猜测和回味,就如一个电影,没有交代结局,但最后一个镜头是一轮红日海面升起或是一弯明月江上落下,都能给观者以无限的遐想。这也是“沉郁”的表现形式之一。
词的最高境界,是将深刻的思想和情感寓于平凡的语言,而这种思想和情感,却不是通过语言来表现出来的,而是让读者自己体会和领悟,通过想象、窥探、层层地抽丝剥茧,来最终感受那种思想和情感的境界。 但是运用这种笔法,一定要注意,必须符合逻辑,别弄个说了果,自己知道因,但读者却不知道的“境界”出来才行,这是我们要特别谨慎的,词,慎用“蒙太奇”。要用,每个镜头内部也得把桥架好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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