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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唐诗馀话/施蜇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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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16 02:13: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梅花山人 于 2017-9-16 02:30 编辑

     李渊、李世民父子在公元六一八年建立了唐朝政权,传了二十代。中间经过武曌的篡夺,安禄山、史思明的叛乱,王仙芝、黄巢的农民起义,李氏政权都几乎倾覆,但最后还是转危为安。到公元九O七年,朱全忠篡夺政权成功,建立了他的后梁王朝,唐朝才彻底灭亡。  

  在李唐王朝二百九十一年的统治期间,中国基本上是统一的。其前半期,从太宗李世民到玄宗李隆基,这一百三十年,国家形势不断地有所发展,政治相当清明,中央的权力、命令,亦能贯彻到全国,经济文化都在日益繁荣。人民虽然处于新兴封建贵族、官僚和大地主的重重剥削之下,生活还比较安定、小康。经过安史之乱,虽然李氏政权幸而保持下来,但社会组织和农业生产,在大动乱中起了极大变化。府库空虚,田地荒芜,公私经济,都已耗竭。藩镇拥兵割据,中央政令几乎不出两京。皇帝深居宫禁,被几个当权的宦官蒙蔽、欺侮、指挥,甚至谋杀。中间虽然有一段贞元、元和之间二三十年的中兴时期,但总的说来,这下半个时期的大唐帝国,早已是分崩离析,李家政权只存一个名义,奄奄一息地拖延着而已。  

  随着国家形势、政治经济的兴衰升降,文学艺术也相应地起着变化。二百九十一年唐诗,也经过好几个阶段。宋人严羽作《沧浪诗话》,把唐诗分为五个时期;初唐,盛唐,大历,元和,晚唐。元人杨士弘怍《唐音》,把唐诗分为三段时期:从高祖武德元年至玄宗天宝十五载,共一百三十八年,划为初盛唐,他选了王绩至张志和六十五人的诗,以代表这一时期。从玄宗天宝末年至宪宗元和末年,共六十三年,划为中唐,他选了从皇甫冉至白居易四十八人的诗,以代表这一时期。从穆宗长庆元年至唐代结束共八十六年,划为晚唐,他选了从贾岛至韦庄四十九人的诗,以代表这一时期。杨士弘又把唐诗分为“始音”和“正音”两种。初盛唐、中唐,晚唐的诗都是正音,王、杨、卢、骆四杰的诗则列入始音,不划在初盛唐诗之内。他以为四杰的诗还没有脱尽梁陈遗风,对唐诗来说,还在胚胎时期,还不是业已成熟的“唐音”。  

  杨士弘这一唐诗分期方法,后人颇有意见。既然按历史年代分为初,盛、中、晚,却又不把四杰列入初唐。那么,始音的诗人,岂非超时代了?既然有初、盛之分,为什么又合并为一个时期?这都是不合理的。明朝高棅编《唐诗品汇》,把杨士弘的分法稍稍改正。他把初、盛,中、晚分为四个时期。从高祖武德元年至武后长安四年,共八十六年,是为初唐,四杰当然应属于初唐诗人,不能另外提开。从中宗神龙元年至代宗大历五年,共六十五年,是为盛唐。杜甫卒于大历五年,故以这一年来结束盛唐。从大历初至文宗大和末,共六十四年,是为中唐。以后七十一年,才是晚唐。按照杨士弘的分法,称为“三唐”;按照高棅的分法,称为“四唐”。现在一般都用四唐分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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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16 02:14:4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梅花山人 于 2017-9-16 04:42 编辑

     关于唐诗的分期,有一个问题,似乎从来没有人注意。为什么严羽的分期法中没有中唐,而改用大历、元和?为什么杨士弘知道四杰是初唐时人,而不把他列入初盛唐诗人的队伍?为什么他不把初、盛分开?这几个问题,从来没有人思考过。现在我们要明确的是:初、盛、中、晚这四个宇,到底是指唐代的政治历史阶段呢,还是指唐诗的各种风格流派?严羽的观点,以为初唐、盛唐、晚唐,这三个时期的唐诗,各有自己一致的风格。但是从大历到元和,这一段时期的唐诗,风格却前后不同,不能用“中唐”这个词语来概括,因此,他的分期法中没有中唐。杨士弘的观点,和严羽近似。如果说是历史年代,他也知道四杰是初唐人。他把四杰屏除在初唐之外,可知他的所谓初唐,是指诗的风格。他把初、盛唐合并为一个时期,这说明他认为初、盛唐的诗,在风格上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他也划出了一段中唐时期,这就无视于大历、元和诗风之不同。高棅的四唐分法,只是按照唐代国家形势之兴衰而划分的年期,所谓初、盛、中、晚,不能理解为唐诗风格的分期。  

  明清以来的诗人及文学史家,总是把盛唐视为唐诗的全盛时期。他们指导后学,也总是教人做诗宜以盛唐为法。李、杜、王、孟,是盛唐诗人,不错。我们可以说,作诗应当向李、杜、王、孟学习,但不能认为这个时期是唐诗全盛时期。更不能认为盛唐以后的唐诗就差得很了。我以为,我们应当纠正这个错误观点,要知道,盛唐是唐代国家形势的全盛时期,而唐诗的全盛时期却应当排在中唐。  

  我们已选讲了十二位诗人的诗,共十九首,可以代表初唐了。初唐虽说占了八十六年,但在最初的三四十年中,文人还都是陈隋遗老,文艺风格,还没有突出时代的新气象。这十二位诗人中,除王绩之外,都是高宗和武后时期的著名诗人,他们是在太宗所缔造的新政体、新制度、新社会、新文化中培养出来的。他们在继承前代文学遗产的基础上,运用新的题材,创造新的形式与风格,于是在文学史上出现了“唐诗”。  

  唐诗这个名词,不但表明这些诗所产生的时代,它还有别的意义。对前代来说,它表明的是诗的一种新形式。对后代来说,它表明的是诗的一种独特的风格。  

  初唐诗人,在齐粱以来五、七言诗的基础上,重视并采用沈约的声病理论,使五、七言诗的调声、协韵、对偶,逐渐规律化,从而创造了前代所没有的“律诗”。律诗是唐代的新诗,唐人称为“今体诗”。另一方面,继承汉魏以来五、七言诗的形式,并不需要守一定的规律,而在题材、内容、风格上有新的发展,在旧形式中表现了时代的新精神,这种诗,唐人称为“古诗”。意义是“古体诗”①。古诗和律诗,是唐诗的两大类别,正如我们今天的新诗和旧诗。后世人就把“古律”作为一个文学名词,用以概括唐代以后的诗体。例如韩愈的诗集,就用“古诗”和“律诗”来作为分卷的标题。宋代的苏舜卿,给石曼卿的诗集作序文,称石曼卿有“古、律四百馀篇”,这就是说,有各体诗四百多首。  

  诗发展到宋代,形式上已没有什么创新,而在风格上,特别是在修辞、造句、对偶的技巧上,却出现了新的道路。从两代诗的总体看,它们的面目大不相同。于是,文学批评中出现了“唐诗”和“宋诗”两个有特殊意义的名词。它们表示两种不同风格的诗。  

  唐诗所特有的形式和风格,萌芽于隋代,形成于初唐,而成熟于盛唐。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文学史上称为“初唐四杰”,是从齐梁诗演进到唐诗的枢纽人物。明代诗人王世贞评论他们说:“卢、骆、王、杨,号称四杰。词旨华丽,沿陈隋之遗,气骨翩翩,意象老境,故超然胜之。五言遂为律家正始。”(《艺苑卮言》)意思是说:四杰的辞藻还不脱陈隋的华丽,但题材意境,却变得苍老,不象陈隋的浮浅。五言诗已讲究声韵粘缀,开始了唐代的律体。这个评论,可以概括四杰的风格。但在五言律上,还有不同的看法。明人胡应麟说:“五言律诗,兆自梁陈。唐初四子,靡缛相矜,时或拗涩,未堪正始。”(《诗薮》)这段话显然是针对王世贞而说的。胡氏以为五言律诗,在梁陈时已见萌芽,而初唐四杰的五言诗,在辞藻上还有靡丽的倾向;在声韵上还有拗涩的缺点,不能算是唐代律诗的正始(正式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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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16 02:15:3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梅花山人 于 2017-9-16 04:45 编辑

      王世贞以为初唐四杰的五言诗是唐律正始,这就是杨士弘以四杰为始音的观点。胡元瑞不承认四杰为正始,也就是杨士弘在始音之外,另分正音。王世贞说四杰是始音,胡元瑞说四杰不是正音,其实并不矛盾。  

  
从来文学史家,都是以沈佺期、宋之问作为唐代律诗的创造者。他们的诗,声律谨严,对仗精工,尤其是创造了排律,使诗人多一块用武之地。《新唐书》论曰:“魏建安后讫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鲍照、庾信、徐陵,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致。及沈佺期、宋之问,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著定格律,遂成近体,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语曰:‘苏、李居前,沈、宋比肩’,谓唐诗变体,始自二公,犹古诗始自苏武、李陵也。”这就肯定了沈、宋为唐律正始的文学史地位。  

  当许多诗人都在作新形式的律诗的时候,一个四川射洪县的青年陈子昂却独自走复兴汉魏古体诗的道路。这是一条不合时宜的、寂寞的道路。他的《感遇》诗在当时并不为群众所注意。只有他的朋友卢藏用竭力赞美说:“子昂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感遇》之篇,感激顿挫,显微阐幽,庶几见变化之朕,以接乎天人之际。”(《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但是尽管有这样高的评价,在一般文人间,还没有反应。因为这样的古诗,不是求名求官的文体,应试、应制、交际、酬答,都用不到。只有不为名利的诗人,才用它来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慨。  

  杜甫对陈子昂极为推崇。他曾到射洪县去瞻仰陈子昂的故居,写了一首《陈拾遗故宅》:  

  
拾遗平昔居,大屋尚修椽。  
  悠扬荒山日,惨淡故园烟。  
  位下曷足伤,所贵者圣贤。  
  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  
  公生杨马后,名与日月悬。  
  ………….  
  盛事会一时,此堂岂千年。  
  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  


  又有《观陈子昂遗迹》诗,其最后四句曰:  

  陈公读书堂,石柱仄青苔。  
  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


  有一位姓李的朋友到梓州去作刺史,杜甫在《送梓州李使君之任》诗中又嘱托他,如果到他的属县射洪去视察,请他代表自己去祭奠陈子昂。诗的最后四句曰:  

  遇害陈公殒,于今蜀道怜。  
  君行射洪县,为我一潸然。
  

  韩愈也对陈子昂诗的高古,一再赞扬。他在举荐诗人孟东野给河南尹郑馀庆的《荐士》诗中,叙述了五言诗的源流:  

  五言出汉时,苏李首更号,  
  东都渐弥漫,派别百川导。  
  建安能者七,卓荦变风操。  
  逶迤抵晋宋,气象日凋耗。  
  中间数鲍谢,比兴最清奥。  
  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嗓。  
  搜春摘花卉,沿袭伤剽盗。  
  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  
  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  
  后来相继生,亦各臻阃奥。(下略) 
 

  在以卢照邻、杜甫、韩愈为代表的评论中,陈子昂为唐代古诗的正始,这个文学史地位亦已经确定了。  

  初唐诗人是唐诗的奠基人,在他们创业的基础上,唐诗迅即获得发展,王维、孟浩然的五言,李白、杜甫的七言,高适、岑参的歌行,接踵而起,唐诗进入了新的阶段。这时,初唐诗人的作品已经过时,少年气盛的诗人便有些瞧不起他们,在文章中肆意讥笑。杜甫在《戏为六绝句》之二中愤慨地申斥道: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杜甫认为评价前代文学要联系到初唐诗人的时代条件。他指出四杰的作品是当时的文体。他们只能在当时的时代条件下,达到最高的造诣。现在你们这些轻薄少年,无休无止地写文章讥笑他们。要知道你们现在虽然小有名望,如果不能在现代条件下达到最高造诣,那么你们也只有身名同尽,不会象四杰那样留名于后世,如万古长流的江河一样。  

  可是,尽管杜甫这样声色俱厉地斥责了当时那些否定初唐诗人的轻薄之徒,在六七十年以后,还有一个诗人李商隐写了一首《漫成五章》之一,讥笑初唐诗人:  

  沈宋裁辞矜变律,王杨落笔得良朋。  
  当时自谓宗师妙,今日惟观属对能。
  

  他以为沈、宋、王、杨的成就,在今天看来,可以肯定的,只是对仗精工而已。这一句诗,把初唐诗人的其他一切长处,一笔抹杀了。  

  一九七八年三月二十五日

  ①萧统编的《文选》、徐陵编的《玉台新咏》,都有“古诗”这个名词,例如“古诗十九首”。这个“古诗”,意义是古代不知名作者所写的诗。两个时代,“古诗”这个名词的意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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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16 02:19:3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梅花山人 于 2017-9-16 02:37 编辑

盛唐诗馀话

  以上讲盛唐诗二十九篇,作者十七人,李白、杜甫占了一半。以后世的观点来评价盛唐诗,李白、杜甫有特殊的重要性,讲盛唐诗以李、杜为主,是当然的。但如果依据当时诗坛的现实情况,则王维、李白,诗名不相上下,杜甫的声望,远不及他们。我们现在评论杜甫诗,都认为他的《兵车行》、《丽人行》、“三吏”、“三别”、《北征》、《自京赴奉先咏怀》等诗是他的杰作,但宋朝人论诗,大多推崇他入蜀之后,在成都、云安、夔州这一时期的作品。特别是在夔州所作许多律诗,为黄庭坚所激赏。这是因为宋元时代的诗人,论诗、作诗,都以律诗为主,他们把杜甫奉为唐律之祖。他们所崇拜的是杜甫的诗律。宋人诗话中讨论的,多半是杜甫的句法、字法,对于他在天宝离乱时期所作许多乐府歌行,即使讲到,也还是从其艺术手法去评论,而极少注意它们反映社会现实的高度思想性。因此,宋人选杜甫诗,都取他的《秋兴》、《咏怀古迹》之类的作品。  

  但是,在唐代,情况还更不如。《河岳英灵集》不选杜甫诗,还可以说是他早期的作品尚未知名。《中兴间气集》也不选杜甫的诗,似乎连他晚年的律诗也还没有引人注意。五六十年之后,元稹竭力赞扬杜甫,以为非李白所及。韩愈也有“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调张籍》)的诗句,这时杜甫的声望才得与李白并列。但是晚唐初期诗人姚合编选《极玄集》,还是不选杜诗。唐末诗人韦庄编选《又玄集》,虽然选了杜甫七首诗,只是五律五首,七律二首。又过了二三十年,后蜀诗人韦縠编选《才调集》,其序言中明明说:“因阅李、杜集,元、白诗,遂采摭奥妙,并诸贤达章句。”可是他所选的一千首诗中,只有李白诗二十八首,杜甫诗还是一篇都没有。可知他虽然看过杜甫诗集,竟以为无“奥妙”可供“采摭”。一个伟大的诗人,其作品在生存时默默无闻,在身后一百多年,虽有文坛巨子为他表扬,仍然是无人赏识。这种情况,在中国文学史上,恐怕仅此一例。  

  盛唐诗在唐诗中的成就,我们可以从其承先与启后两个方面来看。承先的收获有二点值得注意:  

  (一)律诗的规范确定了初唐沈、宋的五言律诗,还没有完全脱离古诗的音调与风格,平仄粘缀或词句对偶,还不够细密。王维、孟浩然的五言律诗中,还有许多句格音调,留有古诗痕迹。但在杜甫的五言律诗中,这种痕迹几乎都不见了。至于七言律诗,盛唐诗人所作还不多。我们如果从岑参、高适的七言律诗读到杜甫的七言律诗,便可以发现对偶愈来愈工稳,声调愈来愈嘹亮。不过,绝句的第三句,律诗的第五句,盛唐诗人还不考究其平仄应当与上句重复,因此,盛唐七律仍以折腰体为多。中唐诗人才注意到这一音律问题,然后才以折腰为病。  

  (二)乐府诗有所发展。初唐诗人作乐府诗,还是沿用乐府旧题,题材内容也还受古乐府的拘束。多数作品,止能说是拟古。盛唐诗人大作乐府诗。岑参、高适的边塞乐府,李白的游仙、饮酒、抒怀、述志乐府,杜甫的记述天宝离乱的乐府,都用新题目、新题材,为汉魏以来的乐府诗开拓了一大片新的园地。  

  启后的影响可以指出以下几项:(一)七言诗的地位渐高,中唐以后,不再以五言为诗的主要形式。(二)初唐诗的面貌是艳丽秾缛,还有齐梁体馀风。盛唐诗开始变为秀丽清新。初唐诗的贵族性、宫廷体,在盛唐作品中,已逐渐消失。这是由于初唐诗人,大多数是朝廷大臣,或豪贵子弟。盛唐诗人多数是官位不高的进士。还有一些是象孟浩然那样的潦倒文人。诗人的成份,从封建贵族、官僚地主下降到普通知识分子。这种变化,影响到中唐,诗的面貌风格,愈加清淡朴素。(三)长篇歌行和律诗的出现。李白的长篇歌行和杜甫的一百韵排律,都是前古所未有。中唐以后,这两种诗体大有发展,使卖弄才学的诗人,多了一种武器。(四)开始了摘句论诗的风气。古人论诗,都论全篇的思想内容。锺嵘作《诗品》,开始举出某一诗人的精警诗句,加以评论。这一风气,到盛唐而大为发展。由于律诗兴起,中间二联是精华所在,诗人都用力于这二联。对偶要工,诗意要新。杜甫在许多诗里,都表现过他重视句法。《答岑参》诗云:“故人得佳句,独赠白头翁。”,《寄高适》诗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

  《自述》诗云:“为人性癖耽佳句。”要求句法佳妙,也是他“诗律细”的一个方面,虽然他所谓佳句,未必全指律诗的中二联。此外,《河岳英灵集》在介绍每一位诗人的风格时,也常常举出其一二名句。称王维的诗是“一字一句,皆出常境。”称高适则云:“至如《燕歌行》等,甚有奇句。”又举出薛据的《古兴》诗中数句,誉之为“旷代之佳句”。这一切都反映着当时诗家特别重视句法。影响到晚唐,成为一种不好的倾向。许多诗人先刻意苦吟,作得中二联,然后配上首尾,变成为只有佳句而不成佳篇的、没有真实情感的诗。他们只是为作诗而作诗了。  

  以上仅是举出一些显著的现象。此外,在题材、风格、气氛各方面,盛唐诗也都有其特征,不过不能划断年月来讲。明代的王世懋在他的《艺圃撷馀》中有过一段论唐诗的话:  

  唐律由初而盛,由盛而中,由中而晚,时代声调,故自必不可同。然亦有初而逗盛,盛而逗中,中而逗晚者,何则?逗者,变之渐也。非逗,故无由变。如四诗之有变风、变雅,便是《离骚》远祖。子美七律之有拗体,其犹变风、变雅乎?唐律之由盛而中,极是盛衰之介。然钱起、王维,实相唱酬,子美全集,半是大历以后,其间逗漏,实有可言,聊指一二,如右丞“明到衡山”篇,嘉州“函谷磻溪”句,隐隐钱、刘、卢、李间矣。至于大历十才子,其间岂无盛唐之句?盖声气犹未相隔也。学者固当严于格调,然必谓盛唐人无一语落中唐,中唐人无一语入晚唐,则亦固哉其言诗矣。  

  南宋中期,有一群所谓江湖诗人,专学做晚唐诗。他们的影响,直到明代初期。于是有李于鳞等人出来提倡初、盛唐诗,以改革诗风。他们的理论犯了机械地划分初、盛、中、晚的错误,硬把某甲的诗说是晚唐,某乙的诗说是盛唐。但又无法一篇一篇地说明其特征。王世懋这一段议论就是针对这一派理论而说的。我以为他讲得很透彻,故全文抄录在这里。  

  他的意见是:“唐诗固然有初、盛、中、晚的时代区别。一般说来,其声调、风骨,确有不同。但在初唐诗中,也会有几首诗已逗(透)入盛唐的,盛唐也会有些已逗入中唐的,这就是变化的开始。正如《诗经》中有些篇章已经可以看出《离骚》的迹象。杜甫的拗体律诗,已经是中、晚唐硬句的先兆。总的说来,盛唐到中唐是唐诗的分水蛉。大历以后,唐诗便趋于衰落了。但是从个别诗人的情况来看,又不能截然区分。王维和钱起是朋友,彼此都互有唱和。只因钱起辈分略晚,到大历间才成为著名诗人,故王维算是盛唐诗人,钱起却被列为中唐诗人。杜甫虽然列入盛唐,可是他集中的诗,半数以上都作于大历元年至四年。又如王维的“明到衡山与洞庭”(《送杨少府贬郴州》)这首七律,岑参的“到来函谷愁中月,归去磻溪梦里山”(《暮春虢州东亭送李司马归扶风别庐》)这一联诗句,都已经有些大历诗人的风格了。至于大历诗人的作品,也可能有些盛唐的风格。总之,时代虽然不妨划分,当时的文风,并未彼此隔断,所以,学诗的人,一方面固然应该严格区分时代风格,另一方面也不能说:盛唐诗人句句是盛唐,中唐诗人句句是中唐。如果这样论诗,就未免太固执了。  

  王世懋这一段话是为某些人在文学史上机械地划分时代和流派而言。它不但适用于对唐诗的分期,也适用于讲别种文学作品的发展史。所以我既抄录了他的原文,又做了译解。不过,王世懋以为唐诗由盛而中,是盛衰之界。这仍然是沿袭了宋元以来对“盛唐”这个名词的误解。所谓“盛唐”,应当首先理解为唐代政治经济的全盛时期。所谓“中唐”,也应当首先理解为唐代史的中期。唐诗的时期是依历史时期来区分的,但“盛唐诗”并不表示唐诗的全盛时期,“中唐诗”也不是盛唐诗的衰落现象。甚至,我还以为,唐诗的全盛时期反而应当属于中唐。  

  现在,我们姑且采用分流派的方法以总结盛唐诗。王、孟、高、岑是第一派。他们是初唐诗的正统继承者。在初唐诗的基础上,有提高,有深入,有变化,有发展。李白是独树一帜的一派。他的创作过程,无论是在文学形式,创作方法及诗人气质各个方面,都是从古典主义进入了浪漫主义。第三派是杜甫。他选择了一条与李白相反的创作道路。他以王、孟、高、岑为基础,而排除了他们的纤巧、温雅和文弱,创造出许多苍老、雄健、沉郁、古淡的篇章词句。盛唐前期是李白诗“飞扬跋扈”的时代①,它们反映着玄宗李隆基统治下的政治、经济上升的气象。盛唐后期是杜甫“暮年诗赋动江关”的时代②,他的诗反映着李唐王朝由盛入衰的社会现实。王、孟、高、岑是盛唐诗的主流,中唐诗人是他们的继承人。李、杜诗是盛唐诗的新变,尽管他们是一代大家,在当时还没有产生影响。  

  一九七八年十月十六日

  ①“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是杜甫《赠李白》的诗句。  

  ②“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是杜甫《咏怀古迹》的诗句,也是他自己的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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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唐诗馀话

  《唐诗品汇》以武德至开元初为初唐,计九十五年,选诗一百二十五家。以开元至大历初为盛唐,计五十三年,选诗八十六家。以大历至元和末为中唐,亦五十三年,选诗一百五十四家。以开成至五代为晚唐,计七十年,选诗八十一家。从这个表中就可以看出唐诗的极盛时代,实在中唐。从来文学史家都以为盛唐是唐诗的盛世,因而论及中唐诗,总说是由盛而衰的时期。我以为这个论点是错误的。盛唐只是唐代政治、经济的全盛时期,而不是诗的、或说文学的全盛时期。中唐五十多年,诗人辈出,无论在继承和发展两方面,诗及其他文学形式,同样都呈现群芳争艳的繁荣气象。尽管在政治、经济等国计民生方面,中唐时期比不上开元、天宝之盛。在这一段时期中,军人跋扈,宦官弄权,李唐政权确已开始了衰败的契机,但诗和其他文学却不能说是由盛入衰的时期。我选盛唐诗人十六家,觉得已无可多选,因为留下来的已没有大家。但我选中唐诗人二十五家,觉得还割爱了许多人。同样是五十三年,即使以诗人的数量而论,也可见中唐诗坛盛于盛唐。  

  严羽作《沧浪诗话》,首先推宗盛唐,贬低中唐。他说:  

  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之诗者,曹洞下也。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 

  我评之,非僭也;辨之,非妄也。天下有可废之人,无可废之言。诗道如是也。若以为不然,则是见诗之不广,参诗之不熟耳。  

  这是一篇盛气凌人的文章,居然先发制人,谁要是反对他的观点,就是不懂诗的人。他这篇《诗辨》,享有几百年的权威,后世诗家及文学史家都跟了他吹捧盛唐诗,好象王、孟、高、岑、李、杜以后,都是第二流诗人了。至于盛唐诗为什么好到如此,他也不能提出切实的理论,而以“以禅喻诗”的唯心论方法来摇惑浅学之徒。禅宗佛学,标举一个“悟”字,否定研究经典,否定深入思考,否定身体力行,只要能“悟”,便可登时得道。但悟有两派,一派主张顿悟,属临济宗(派);一派主张渐悟,属曹洞宗。严羽以为汉、魏的诗,至高无上,连“悟”都不需要。好象说:汉魏诗人,随时随地,抓起笔来,立即写成好诗。谢灵运至盛唐诸诗人,得力于“透彻之悟”,亦即是顿悟,属于临济宗的门下,所以是第一流的诗。大历以后的诗人,仅能得“一知半解之悟”,所以是曹洞宗门下的小乖禅,只是第二流的诗。至于晚唐诗,便是不入流的东西了。这便是严羽推崇盛唐诗的理论依据。  

  那么,什么叫“悟”?什么叫“透彻之悟”?什么叫“一知半解之悟”?严羽也没有正面的说明。不过,我们可以从反面来理解。他说:  

  夫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  

  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  

  这里五段文字,三个论点。第一段主意是说:诗不从学力中来,亦不从理智中来。但接下去却又说:如果不多读书,多穷理,就不能极其至。极其至,就是达到最高阶段。最高阶段,就是“悟”。由此可知,他所谓“悟”,是以读书穷理为平时修养的基础。由此而获得“妙悟”,写出诗来,没有书本知识和理智思考的痕迹。  

  第二段是用四个具体形象来比喻上文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这里所谓“兴趣”,就是指盛唐诗人的“妙悟”。  

  第三段是批评“近代”诗人以文字、才学、议论为诗,就不免露出了“言筌”和“理路”的痕迹。  

  如果妙悟仍然要从多读书、多穷理得到,这个悟字已经和禅宗的悟有些距离,至少已落下乘的渐悟。看来严羽所谓妙悟,即是明清诗家所谓性灵,也就是梁启超所谓“因斯披里纯”,现代所谓灵感。读书穷理是诗创作的修养基础,但诗决不能直接从书本知识和理性认识中产生,而是要从一时灵感的触发中产生。妙悟、兴趣或灵感,就是严羽所谓别才、别趣。他所谓“近代诗人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就是说诗中所表现的只是文字的功夫、学识和思想,而没有灵感。  

  因此,这种诗就显得呆板凝滞,而“涉理路,落言鉴”了。这一节话是针对江西派诗人而言的。  

  如果这样理解严羽之所谓妙悟,我以为他的观点是可以接受的,而且这不是唯心论的观点。不过这样的悟法已不是禅宗的悟。他用禅宗的术语来比喻诗法,没有考虑到各方出发点的不同,这是比喻错了。既说“非关书也,非关理也”,又说“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这就是他的矛盾。禅宗并不主张多读经、多穷理才能悟入。  

  严羽论诗,推崇盛唐,因为盛唐诗人有兴趣,善妙悟;而大历至晚唐诗之所以愈趋愈下,是因为这些诗人最多只有“一知半解之悟”。这个观点是任何一个文学史家所不能接受的,因为他有二点错误。第一,这是文学退化论。中唐以后的诗,都不及盛唐诗,后人都不及前人。那么,一部中国文学史,《诗经》、《楚辞》以后,岂不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吗?第二,把妙悟用于各体各类的诗。妙悟、兴趣、或灵感,只能作为鉴赏一部分抒情诗的标准。至于詠怀、詠史之类的诗,反映社会现实的讽谕诗、新乐府诗、叙事诗,我们鉴赏这些诗,正是要体会作者的学识或思想,而并不要求作者有妙悟。作者也不可能因一时的妙悟或兴趣触发而写这种诗。李白的《古风》,杜甫的“三吏”、“三别”,高适的《燕歌行》,可以体会到多少妙悟的效果?  

  严羽的妙悟论,尽管明清诗家改用比较具体的“性灵"、“神韵”等名词,但并不用来作为鉴赏诗的唯一标准。惟有他的独尊盛唐的观点,却仍然为明、清以来诗论家所承袭,不过所举理由各有不同。  

  中唐诗近收敛。境敛而实,语敛而精。势大将收,物华反素。盛唐铺张已极,无复可加,中唐所以一反而敛也。初唐人承隋之馀,前花已谢,后秀未开;声欲启而尚留,意方涵而不露,故其诗多希微玄淡之音。中唐反盛之风,攒意而取精,选言而取胜,所谓绮绣非珍,冰纨是贵,其致迥然远矣。然其病在雕刻太甚,元气不完,体格卑而声气亦降,故其诗往往不长于古而长于律,自有所由来矣。  

  这是明代陆时雍《诗镜》中的话。他为盛唐诗与中唐诗作比较。第一节说盛唐诗的风格在铺张,中唐诗的风格在收敛。第二节说盛唐诗如绮绣秾华,中唐诗如冰纨素淡。这两点是对中唐诗作较高的评价。但第三节提出中唐诗的缺点,在雕刻太甚,元气不完,体格卑,声气降。这样,又把中唐诗贬低了,仍然是严羽的论调;中唐不如盛唐。最后,他又指出:中唐诗因为有以上种种缺点,所以中唐诗人不长于作古诗而长于作律诗。这个观点,却犯了逻辑错误。他给人的体会,好象种种缺点都表现在中唐诗人所作古诗中,而律诗则为中唐诗的特长,没有这些缺点。  

  
律诗虽然起于初唐的沈、宋,但盛唐诗人所作多为五言律诗。只有杜甫晚年才大作七言律诗。中唐是七言律诗大发展时期,故中唐诗人多作七言律诗。这是一种新的文学形式从始兴到繁荣的过程中所反映的必然现象,并不是由于中唐诗人的才情不适宜作古诗。  

  五律至中、晚,法脉渐荒,境界渐狭,徒知炼句之工拙,遂忘构局之精深。所称合作,亦不过有层次、照应、转折而已。求其开阖跌荡,沉郁顿挫如初盛者,百无一二。然而思深意远,气静神闲,选句能远绝夫尘嚣,立言必近求夫旨趣,断章取义,犹有风人之致焉。盖初、盛则词意兼工,而中、晚则瑕瑜不掩也。  

  这是清乾隆时人何文焕的话,见于《唐律消夏录》。他专论中、晚唐五言律诗。第一节是贬词。但我以为这一节话仅适用于晚唐五言律诗。中唐诗人所作,还不至如此。第二节是褒语。我以为仅适用于中唐五言律诗。晚唐诗人所作,还够不到这个好评。最后的论断所指两个优缺点也不能以整个时代来概括。中、晚唐五言律诗亦有词意兼工的,而初、盛唐五言律诗亦有瑕瑜不掩的。综观全篇论点,岂不还是严羽的盛唐最好论?  

  此外,还有许多诗话中评论唐诗,或者论古诗,或者论绝句,总的倾向,几乎都说中、晚唐诗不如盛唐。这个几百年来盲目继承的论调,我以为必须纠正,中唐诗的冤案,必须平反。  

  中唐诗分前后二期。大历至贞元为前期。在这一时期中,五言古诗及律诗,都是王维、孟浩然诗风的延续。韦应物、刘长卿的五言诗,并不比王、孟逊色。七言律诗是杜甫的继承,在杜甫的格调上有新的发展。虽然由于诗人的才情不如杜甫,故没有杜甫那样沉郁深刻的作品。但题材内容有所扩大,作者愈多,毕竟还是七言律诗的盛世。绝句的成就,更是中唐高于盛唐。韩翃所作,未必亚于王昌龄。王建的宫词、刘禹锡的竹枝词,为绝句开辟了新的领域,亦盛唐所未有。  

  贞元至长庆为后期。这是唐诗的大转变时期。王维、孟浩然变而为孟郊、贾岛。杜甫的五、七言古诗变而为韩愈。白居易、元稹继承杜甫的新乐府,给它正名定分,并建设了现实主义的理论:诗的任务在讽喻时政,诗的创作方法要大众化。这种对文艺的积极的认识,又不是盛唐诗人所能想象的。此外,张祜的绝句,饶有兴趣;李贺的歌诗,幽怪秾丽而体格高古,也都胜过盛唐。  

  以上许多随便举出的例子,已足够显示中唐诗的丰富多采。怎么能说它们是唐诗由盛入衰的现象呢?

  一九八五年一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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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16 02:21:1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梅花山人 于 2017-9-16 02:43 编辑

晚唐诗馀语

  晚唐诗人亦不少,我只选讲了十七家,仅是走马看花。马戴的诗,严羽评为晚唐第一。杜荀鹤诗,宋人以为高古淳朴,贺黄公则斥之为粗鄙陋劣。曹邺诗罕有称道,而锺伯敬亟为赞赏。这些都是论晚唐诗可以研究的问题,本书亦无暇涉及。杨升庵说:“晚唐之诗,分为两派:一派学张籍,则朱庆馀、陈标、任蕃、章孝标、司空图、项斯其人也;一派学贾岛,则李洞、姚合、方干、喻凫、周贺其人也。其间虽多,不越此二派。学乎其中,日趋于下。”(《升庵诗话》卷十一)这晚唐两派之说,颇为文学史家采用。我以为如此分法,尚未探源。所谓张籍一派,应溯源于大历诗人之钱起、郎士元;贾岛一派,应溯源于二孟(浩然、东野)。而这两派诗人又彼此出入于王维、韦应物。此外,另有一派起于王建、李贺、张祜,则温庭筠、李商隐、杜牧,施肩吾、罗隐、韩偓诸家是也。虽然成就有高下,风格有雅俗,总是梁、陈馀韵的复兴,与张籍、贾岛不同源流。

  晚唐人多致力于五、七言律诗,作乐府歌行者极少,作古诗者更少。故后世人所谓晚唐体,指的都是五、七言律诗。杨升庵又论晚唐五言律诗云:“五言律起结皆平平,前联俗语十字一串带过。后联谓之‘颈联’,极其用工。又忌用事,谓之‘点鬼簿’,惟搜眼前景而深刻思之,所谓‘吟成五个字,拈断数茎鬚’也。”这样,虽然简单化,但已指出了晚唐体的特征。晚唐诗人,才学都不高,情趣也不够丰厚,几乎是为作诗而作诗。风雅比兴,就其总体来说,都不及中唐诗人。他们平常总在一联一句中求工稳贴切。得到一联佳句,便可拼凑成诗,故大多数诗人,仅有佳句而无名篇。后世人论晚唐诗,也往往都止能赏其佳句。何文焕在《唐诗消夏录》中评中、晚唐五律云:

  五律至中、晚,法脉渐荒,境界渐狭。徒知炼句之工拙,遂忘构局之精深。所称合作,亦不过有层次、照应、转折而已。求其开阖跌宕,沉郁顿挫如初、盛者,百无一二。然而思深意远,气静神闲。选句能远绝夫尘嚣,立言必近求乎旨趣。断章取义,犹有风人之致焉。盖初盛则词意兼工,而中、晚则瑕瑜不掩也。

  这一段话前半指出中、晚唐五言律诗的缺点,后半则指出其长处。但此评以中、晚唐诗相提并论,我以为颇不公允。中、晚唐诗,差距甚远,未可一概而论。至少,所谓中唐,应从贞元以后的诗人说起,如姚合之流。若大历十才子所作,词意兼工者俯拾即是,尚无此病。至于说晚唐佳句,“犹有风人之致”,我亦不以为然,所谓“风人之致”,是指一首诗可以反映民风。这应当指全篇而言。从一联一句中求风人之致,恐怕无此可能。

  宋代初期,杨億、刘筠等作诗专学温庭筠、李商隐,称西昆体。又有惠崇、希昼等九个和尚,作诗专学许浑、方干,有诗集盛传于当时,称《九僧诗》。这是晚唐诗给宋初的影响。欧阳修对这两种倾向都不满意,对西昆体则“患其多用故事,语僻难晓。”对九僧诗则说他们“区区于风云草木之类”。在他的影响之下,晚唐诗渐被冷淡。苏东坡、黄庭坚学杜甫、韩愈,诗风一变。尤其是黄庭坚,以他的盘空硬语,创立了江西诗派,称霸于北宋诗坛。

  到了南宋,江西派的诗流于艰涩拙朴,于是又有人回过头来学晚唐诗,韩驹曾说;“唐末诗人虽格致卑浅,然谓其非诗不可;今人作诗,句语轩昂,止可远听,而其理则不可究。”(《诗人五屑》十六引《陵阳室中语》)所谓“今人作诗”,就是指江西派中的诗人。奇怪的是,韩驹自己也属于江西诗派,他这几句话,无异是自我否定。

  杨万里早年也是作江西派诗的,到晚年时却转变了。他有《读笠泽丛书》诗三首,其一云:

  
笠泽诗人千载香,一回一读断人肠。
  晚唐异味同谁赏,近日诗人轻晚唐。

  于是便出现了“永嘉四灵”①和“江湖派”②诗人。这一群诗人都学贾岛、姚合,做五言律诗。又有叶水心为他们作理论的宣扬,南宋后半期诗坛,几乎都以晚唐体为宗。江西诗派消失了。

  但同时严羽作《沧浪诗话》,却竭力提倡盛唐。他有一段话专论宋初以来的诗风:

  然则近代之诗无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于古人者而已。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王黄州学白乐天,杨文公、刘中山学李商隐。盛文肃学韦苏州。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梅圣俞学唐人平淡处。至东坡、山谷,始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功,尤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诗,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不知止入声闻辟支之果,岂盛唐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

  这一段话是最简明的宋代诗史。严羽以禅学论诗。主张作待当以盛唐为法,是正宗的大乘禅;晚唐诗还止是略得皮毛的小乘禅。

  严羽是宋末人,他的理论,在当时未有显著的影响。元人作诗,虽然以唐诗为宗,也还没有在初、盛和中、晚之间有所偏重。因为金、元诗人如王若虚、元好问诸人,论诗的对象首先要抨击江西诗派。

  到了明代,前后七子都标榜盛唐诗法,以此为学诗的最高境界。严羽的《沧浪诗话》,至此才发生影响。从明初到隆庆、万历年间,诗人们一致推崇盛唐。可惜明代诗人之所以主张“诗必盛唐”,是从复古运动出发,他们的诗都是盛唐的模仿作品,艺术的创造性非常稀薄,有“泥美人”之诮。后来,袁宏道等兄弟三人崛起于公安,论诗主白居易、苏东坡,以流畅平易为上,号称“公安派”。接着,锺惺、谭元春起于竟陵,又很不满于公安三袁诗的便捷浅俚,提出幽深孤峭的标准以论诗,是为“竟陵派”。“公安”、“竟陵”两派都攻击前后七子的“诗必盛唐”论。在创作实践上,“公安派”走了宋诗的道路;“竟陵派”则走了晚唐的道路。锺惺选定《唐诗归》,屡次为晚唐诗辩护、翻案,于是晚唐诗又一度时行起来。然而好景不常,到陈子龙、钱谦益出来,都提倡盛唐,学其雄浑高华的风格,黄钟大吕的声调。于是“竟陵派”的议论,一蹶不振。晚唐诗从此消失了它们曾经光荣过的地位。

  一九八五年五月十三日

  ①温州人赵师秀号灵秀,翁卷号灵舒,徐照号灵晖,徐玑号灵渊,称“永嘉四灵”,成为南宋一个诗派。

  ②南宋时,杭州书商陈起刻印《江湖群贤小集》,收刘克庄、姜夔、葛天民等数十家的诗集。这些人称为“江湖诗人”,亦成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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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16 02:46:25 | 显示全部楼层
希望此帖对热衷于研讨唐律的诗友有所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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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16 12:50:07 | 显示全部楼层
"诗发展到宋代,形式上已没有什么创新,而在风格上,特别是在修辞、造句、对偶的技巧上,却出现了新的道路。从两代诗的总体看,它们的面目大不相同。于是,文学批评中出现了“唐诗”和“宋诗”两个有特殊意义的名词。它们表示两种不同风格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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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很自然的发展规律。唐朝在格律诗的形式进行探讨,语言方方面自然就很自然。到了宋朝形式已定,只要遵守就行了,因此自然而然要向斟词酌句方面进行。所以宋诗无可非,唐诗也非高过宋诗,角度不同也。史上评论是不公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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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16 13:33:39 | 显示全部楼层
唐诗的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是中华民族灵魂的一部分。 用什么话来形容都不算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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