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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嶺詩話:
001)余嘗讀邊連寶《杜律啓蒙》其凡例曰:“乃俗人耳食,動謂詩以不可解為妙,不知妙詩無不可解,渠自不解耳”。誠哉斯言,夫詩至不可解,乃可以為妙,天下知者幾稀矣。若夫詩之妙處,正在人人能看懂,讀者皆曉其意,天下有井水處皆知柳詞,即此理也。
注:
1)北山釣者: 其一可商榷,其二令人長見識。若夫詩之妙處,正在人人能看懂,讀者皆曉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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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那个詩話説,詩有無理而妙者,如黃庭堅淸平樂詞: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春來蹤迹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吹過薔薇
再如王勃的《山中》 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
還有李商隱的無題,千百年無人能解,但是不影響其美感。
( 詩無達詁,屬於高度概括。“可解”“不可解”“不必解”則是把對詩的熱情放到了解讀正誤之上。就如老白的“老嫗能解”,亦有許多爭執,《四溟詩話》說的比較中肯:詩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鏡花水月,勿泥其跡可也。問好先生。 )
2)隨洛文:一 : 好文。詩若不能解,箋注眉批皆可廢矣。然寫者初衷,嘗有隱秘處,亦不得而知,或不足與外人道。一句得來,自己説不淸楚的情況有之,或有斷不肯明言處。詩首先寫給自己,一旦出手,只能任讀者各自體味。愚之見,古詩多數可解,惟深淺而已(而考證細致化,則是學者功夫,讀者從中受益);大抵只少數難解,如李商隱無題類,只知其美,不知來頭,反復把玩,竟愛不釋手,其中妙味難以言傳。或者説,詩的內蘊,越厚越佳,卻不可失之晦澀。另,點鐵成金,是宋人風習,褒貶皆有。
一點淺見,不對處,請梅先生指教。問好~
(先生說到李商隱《無題》,梅嶺想起了毛主席的一段話,對我們的理解和欣賞有很大幫助:不要做什麽繁瑣的站牛角尖的研究,只要感覺文采非常美,徜徉迷離,給你一種美的享受就行了。這首詩(錦瑟)爲什麽流傳的這麼久。自有它迷人的魅力。不要整天說它是悼亡還是托言,你怎麼說都可以,總之是寄託了作者的一種惆悵。 )
二: 梅先生好:古人詩話,也是各説各的,有些出入甚大,如同人的性情學知千人千面,所以龐雜多樣,才有趣味可品。歷代詩話,多是從个人寫作經驗得來,沒有不寫詩而空發議論者。我的想法是:沙裏淘金,擇其善者而從之,不合者捨之。畢竟,對於作手,還是先寫作,後理論。但這不過是一己之見,不足為訓的。
3)紫墨青書:乃俗人耳食,動謂詩以不可解為妙,不知妙詩無不可解,渠自不解耳”。==詩之含蓄蘊藉不在字面如何艱澀難懂,而是意在言外也。人皆言李商隱詩朦朧,但究其字句皆簡單好解,如:昨夜星辰昨夜風、相見時難別亦難等等,所謂蘊藉含蓄是其所指也。故詩應洗凈鉛華,不要刻意雕琢。自然曉暢。眞感情眞事物謂之有境界是也。讀古人詩容易而讀今人詩難解乃刻意追求含蓄使然,也是一種誤區。或人常説詩家語,殊不知大多是套用前人的字句,假以高古之名,實非不可用,但盡量少用。詩應該用自己的語言寫自己的感受,才是自己的風格。靑書亂侃幾句望老師笑閲。敬茶問好
4)耕夫:一:解與不解,一般説來在於讀者,而點鐵成金非高手不可為也。
二: 兄好,我以為一些含義隱晦的詩作,作者寫作時有特定的境遇、心緒、乃至當時發生的實情,皆不為外人(讀者)知也,而詩詞的手法多多(用典、比興、夸張、借代等等),這又增加了理解的難度,所以我説“在讀者”。至於點石成金,不是高手絶不可以,要麽是生吞活剝,要麽是畫虎類犬。以上个見,貽笑方家。
( 兄之觀點與隋先生同,梅嶺亦是此意,所謂解者,會其意爾,非有意為考據之學也。 “兄好,我以为一些含义隐晦的诗作,作者写作时有特定的境遇、心绪、乃至当时发生的实情,皆不为外人(读者)知也,”兄此說甚為有理,即拿我壬辰年歲暮後之文字,確是不能為外人知,然又不得不寫爾,怎麼看,自然是讀者的事了。至於詩話、詞話一類文體,總是作者一時之思維,開門見山,兔起鶴落,戛然而止,並非定論也。問好兄)
002)詩不厭改,“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人但說是和靖名句。實不知乃出於五代江為“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二字之改,化“竹、桂”二物於梅之一體,點鐵成金,風韻其中。馮定遠曰“次聯極妙”,即指此聯也。
003)“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此寇萊公《春日登樓懷歸》詩頜聯也,石遺老人贊曰:”極自然“,然卻是化韋應物“野渡無人舟自橫”而來。用古人語,有用之極好者,如和靖之用江為句。亦有用之而不如原作者,如介甫之改”鳥鳴山更幽“為”一鳥不鳴山更幽“,梅嶺以為自是原句工。
注:
1)隨洛文: 古人的拏來主義,大致從宋代起,直到今天,時有見之。小山詞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來源於五代翁宏《宮詞》,一字不差。移植後,人們幾乎忘掉了原作,只夸奬晏幾道。所謂宋代的流行語“點鐵成金”吧,也是一奇。又,毛澤東的“雄雞一唱天下白”,則來自李賀——其實都不必輕易褒貶,只看後來者的整體意境是否迷人。王荆公比較笨,我不喜歡。他晚年有些佳句,然而經常“點金成鐵”(黃庭堅語),也被人家笑話。先生所舉,就是例證。在錢鍾書眼裏,將王安石視為“鈍賊”,可堪把酒一樂。問好~
(钱锺书罵此老為“鈍賊”殊當,其本集注:荊公嘗謂山谷云:古稱“鳥鳴山更幽”,我謂不若“不鳴山更幽".公然於古人詩中作賊,尚自負如此,真鈍賊也。一笑,問好先生。)
004)今人每譏”老幹詩“,殊不知”老幹詩“古已有之,右丞之《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李明遠之《禁林春值》,老幹詩也。然寫得氣象廣大,太和之氣盎然,其誰謂”老幹“必貶詞乎,讀王李之詩,當知寫好老幹亦非易事也。
注:
1)隋洛文: 接著聊:説起老干體,也挺有意思。這个詞,本來是貶義,實際就是嘲諷,不厚道,包括我。現在思想解放,沒那許多約束,下筆就自由了。但以前不是這樣。有个老作家曾經對我説過:“剛想拏起筆,就覺得後背有个會説話的影子,告訴我寫什麽怎麽寫,並且發出警告:別費力不討好,稿費其次,小命才要緊”——呵呵,這自然是笑話,卻也道出了當年作家心理的壓力:必須為政治服務,美其名為大眾服務。王國維把它稱之為“餔餟的文學”,換句話説,是喫飯的本錢。 因而,那个時代裏,作家和詩人都失掉了个性,千人一面,千篇一律,槪念化非常嚴重。然而,盡管壓力大,盡管都在為政治服務,是否沒有佳作呢?比如郭小川,艾靑,名氣那麽大,難道沒有好東西嗎?舉个例子,郭小川的《秋歌》、艾靑的《吹號者》,至今讀來,我還是贊不絶口。可能別人不以為然,但是不能説服我。比如《秋歌》,算不算老干體?或者算“老干體的昇級版”?
由此,我自然地想起了唐代的應制和試律,都是皇權的産物。比較典型的是王維那首《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顯然是歌功頌德那一套,賈至原作也一樣。但你不得不佩服人家的才氣。誰敢嘲笑他們呢?換成我們寫,恐怕就難入法眼。歸根到底,不管什麽體,只要寫得好,就是好詩。寫不好,自能怪自己。再者,想批評別人差,自己先要寫得差不許多才算明智。
文學創作,如果按照王國維的説法,雖則是“天才的遊戲”,但不付出艱苦勞動也是白撦。李賀的“嘔出心血乃爾”,才是高層次的遊戲,我們就難以做到,有時明明知道還有修改餘地,卻感到力所不逮,反倒責難平平仄仄平。古典詩詞,本來就是戴腳鐐跳舞。詩詞格律,是法度也是束縛。字韻格律,不用它,它就是死的,只有在詩人筆下,才能起死回生,化腐朽為神奇。這些想法,還很粗糙,主要是提醒自己。平時沒人聊天,想來打擾先生淸修了,敬祈諒解。
( 先生娓娓道來,如話家常,梅嶺正好受益,何打擾之有。老幹體、打油詩。以今度之,皆貶意,世俗之人、後學之徒每見有看不入眼者,皆目之為“老幹'"打油”。溯其源頭,老幹當起於《詩經》之《頌》,打油至晚在唐有了。若《詩經》,若唐人之打油,又豈淺薄者能為之哉?抑有一等人,一詩成,必標之曰“打油”,是為自家預留地步,不欲人扔磚也,我已打油,你拍什麽。新浪博主李鐘勤呰此等人曰:打油,你行么?
說了點題外話,先生勿哂 )
005)山谷曰:“詩文各有體,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故不工爾”。愈乃文章大家,以文章之法寫詩,仍然文也;老杜詩人而欲為史,故山谷譏其不工。以文為詩,近代亦有之,如聶紺弩之“一丘田有幾遺穗,五合米需千折腰。”,“把壞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環遊。”山谷若有知,恐亦不免“不工”之誚。
注:
1)北山釣者: 散宜生詩,完全打破了律詩傳統格局,使用古今中外典故,顯的得心應手。
006)詩忌俚語、俗語,蓋語俚則句俚,語俗則句俗,然大匠為之,不害其為大家也。“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閑來寫就靑山賣,不使人間造孼錢!”子畏《言志》詩也。顧元慶稱其“晚年作詩,專用俚語,而意愈深。”“君自舀來我自挑,燕趙臺畔雨瀟瀟。高低深淺兩雙手,香臭稠稀一把瓢。白雪陽春同掩鼻,蒼蠅盛夏共彎腰。澄淸天下吾曹事,污穢成坑豈肯饒?“此聶紺弩 《清廁》詩也。將廁坑比黃金臺,俗極矣,然正是比興筆法,看似打油,實乃寓意深沉,句俗而意蘊不俗。
注
1)耕夫: 詩文所謂“工”不在機巧,而在思想,情感與人品。而俗語俚語入詩古今皆有,只是在於詩人的“駕馭”而已。
2)隋洛文: 聶紺弩一生坎坷多難,閲歷豐富,以至於涉筆成趣,兼俗兼雅,自是舊體詩一大家無疑。俗是詩之根,雅是詩之花。俗而能雅,妙之所以妙。不退俗氣,比地溝油也強不到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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