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竹坪
一
雪竹坪辟为县治,始于隋开皇十八年。此前的县治在梅川下游的白鹿营。梅川上因有过白鹿渡江,又称为白鹿江。古县名叫阳都,建于三国吴嘉禾五年。西晋太康元年,改名宁都。南朝宋大明另置虔化县,隋开皇九年两县并,称虔化。宋绍兴二十三年复名宁都。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阳都或者虔化的称谓,这两个县名都充盈着阳刚和虎气。我的小说写到家乡,常用虔阳来称呼。当然,当政者是喜欢宁静的,宋高宗就认为虔化太具凶杀之气,责令复名宁都。
雪竹坪毗邻梅川,隋以降不但设置县署,还在元、清两朝设过州衙,民国和解放初设过专署。旧志载,雪竹坪曾建有老、新二城,“老城周八百六十二丈,城身内高一丈九尺,外高二丈七尺,通厚一丈四尺,雉牒一千三百二十,为门六:东曰通济、曰迎旭;南曰阜民;西曰登丰、曰秋成;北曰镇安。”“新城接老城之西北郭,下达南门,回抱老城,计长八百五十四丈。城内身高一丈五尺,外高二丈五尺,通厚一丈四尺。雉牒一千二百二十六。为门七:小东曰集贤;大东曰朝阳、曰阳和、曰拱秀、曰德义;北曰拱辰;西曰长庚。拱辰、德义、阳和、朝阳门城楼四座。合老城六门为十三门。”有十三个城门的城,规模应该不小,但面积其实还不到一平方公里。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城的外延扩大,面积也不足两平方公里,烟户四千,人口二万。随着太平年景的到来,解放后,老城彻底平毁,建了些机关单位。新城大部拆除,只留下濒临梅江的一段,作为防洪堤。那些硕大的城砖,由政府机关和学校任意搬去修建房屋。沿河的城墙上部代之以泥土和沙袋。土层一厚,堤岸上就长起了枝繁叶茂的苦楝树、构树。每年夏天,熬山苍子油的清江人在河堤上安营扎寨,浓郁芬芳的山苍子味在低窄的民舍间飘荡。
河堤下的梅江,平常是温顺的,它静静地在河道中流淌,如同闺中绣女,足不出户。不过有时它也会发脾气,甚至暴怒。嘉庆五年七月,大水,毁房2万余间,毁田2百余顷,淹毙4千余人。光绪二年六月,大水,毁房千余间,毁田20万亩,城内淹毙40余人。1962年6月,大水,毁房4600余间,毁田47万亩,淹毙50余人。1984年5月,大水,毁房12000余间,毁田34万亩,淹毙30余人,县城成泽国。
老辈人说,早年站在码头阶下,望不到城内的房子。现在站在河滩上,看得见岸上的人走路。河床抬高,只好加高堤坝,好在如今有了钢筋水泥。只是,那个老去的绣女会不会变得更加暴戾无常?
还是说点轻松的话题。解放后,小城的人们决心治愈多年战争的创伤,他们清除残垣瓦砾,芟除灌木草丛,把大片的土地开垦成菜圃农田,把洼地开掘成鱼塘莲池,疏浚壕塘沟渠,引西山之水入城净化市容。继而,街道拓宽,街边植树,百业复兴,万民乐业,人们欢欣鼓舞,高唱赞歌投身于社会主义建设。
二
小城人口,解放初不过万,且多见老人、妇孺,还有一些刚成熟的青皮后生。壮年男性少的主要原因,一是当年红军扩红,大部分扩上了前线,扩上了漫漫长征路,归家的极少。二是民国二十七年,独立第三十三旅离乡梓赴浙皖苏抗日,带走了数千子弟,这些人囫囵回乡的也不很多。
小城虽小,该有的职业却应有尽有:泥水、木匠、篾匠、铁匠、渔夫、屠夫、厨倌、裁缝、郞中、农户、船夫、脚夫、仵作、八仙、戏子、商人、吹打、巫师、道士、和尚、堪舆、算命,以及职业崇高的官宦和教书先生。当然,还有刽子手、剥牛客、牵猪牯、雕菩萨、当牙人、做媒婆、开窑子、干特务,算得上是百行百业。要说遗憾,就是缺少无产阶级先锋队基础——产业工人。工厂倒是有,削木屐和织夏布的,规模不大,工人十几二十左右,在外埠恐怕只能算是作坊,要让他们来领导革命,显然成不了气候。
诸种职业,以种菜的居多,占了五六成。他们的劳动生产资料是田地池塘和锄钯尿桶,本质上他们还是农民。五十年代合作化时,这些人尿桶上挂着红花进了农业高级社,后来吃了农业粮、返销粮,成为与泥水木匠们同居一街一巷的农工分野。泥木匠包括别的匠人们也种菜,借以补贴家用,算半个农人,只是所操主业不同而已。还有一种职业人数众多:撑船筏的,有上千之众,俗称船客、排客。有龌龊之人故意转音,称作嫖客。船客排客并不生气,他们长年生活在江河上,冒酷暑顶霜雪,撑船拉纤,上了岸的确喜欢唱两壶酒,找个快活的地方为钱袋子消消肿。梅川沿岸有几处码头,谣云“排客上坝,婊子涨价”“船客上岸,婊子不见”,大约有根据。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城镇民主改革时,小城里各种行业工会蜂拥而起,有店员工会,有泥木工会,有屠业工会,有搬运工会,有缝纫工会,有理发工会,有织布工会,等等。接下来,人人都走上了集体化道路,成为新中国的手工业工人、人民售货员、人民演员、人民理发员、人民医生或者别的人民什么的。有些行业不大好组织,像僧尼,道士,风水八字,政府不提倡,于是号召他们自食其力。有些行业不太好归类,像塑菩萨,熬樟油,剥牛皮,牵猪牯,捡猪粪,阉猪割鸡,只好放任自流。还有些行业必须取缔,像放高利贷,开窑子,拉皮条,做特务,于是一些人进了劳改队收容所,直到完全改造成新人,才允许他们投身新中国的伟大建设。
三
远离了战乱,小城的生活异常地宁静,只有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才使人们变得歇斯底里,集体患躁狂症。不管是个体化还是集体化,日子却如同梅川水一般流去。白天,社员下地,工人上班,女人绩麻,小孩上学。泥工上脚手架砌墙,木匠弓起背拉锯,铁匠光着膀抡锤,厨倌冒着汗掌杓。砍柴的在山上,演戏的在台上,经商的在柜上,捡粪的在路上。到了夜晚,鸟归巢,鸡归埘,猪进圈,狗进窝,人上床吹灯高眠。自然也有人做点激动人心的小动作,说几句甜甜的梦话。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来形容小城,非常贴切,可以省却许多絮絮叨叨的叙述。
小城也异常地和谐,街坊邻里相熟,赊欠方便。到南杂店称一斤盐,打半斤酱油,喝二两谷烧,吃一碟油炸豆子,关了饷来还就是。张家缸里无米,李家来客缺饭,邻里互通有无,还米还饭时必将米升饭碗堆成塔尖。王家生了男孩,赵家生了女儿,满月时,一定把染红的鸡蛋,放着三块大肥肉的面条送给东邻西舍。女人们注重情来情往,因此二月花朝必煮擂茶,五月端阳必做粽子,九月重阳必炸芋包,或是请女人们来家相聚,或是送去人家品尝,一颗心这才落底。当然也有不和谐的事情偶然发生,比如夫妻相打,婆媳闹事,泼妇骂街,但无聊终使他们归于沉寂,归于平和。
小城又异常地干净,狭长的街道逼仄的小巷,家家户户的门窗擦洗得光光亮亮一尘不染。政府的每一个号召,都起着巨大作用。说圈猪,人们就圈猪。说关鸡,人们就关鸡。说打狗,人们就打狗。说搞卫生除害灭病,人们就擦桌子洗床铺涮门窗。政府把一张干净最干净的红纸贴在门口,户主看作是至高无上的奖赏。至于灭老鼠打麻雀除苍蝇蚊子臭虫跳蚤,人们无不争先恐后,勇夺红旗。小城菜地多,池塘多,树林也多,樟树、荷树、梧桐、月桂、合欢、苦楝、橙树,让小城一年四季沉浸在花香果香中。
顺便说说小城的饮食。居民的主食是稻米,做的是捞饭,米下锅煮到半熟,捞起来放入木甑中蒸熟。木甑蒸出的饭粒晶莹剔透,香气四溢。所余米汤,移至罂锅里,或给人充饥解渴,或拌猪鸡食料。稻米的衍生物,有糍巴、黄糍、粳糍、汤圆、珠粉、米茶、擂茶、灯盏糕、勺子糕、七层糕、灯芯糕、雪花糕、云片糕、川桃糕、牛皮糕。至于菜,多为四时蔬果,间有鱼虾。肉食绝少,由政府定量供应。自养的猪也不能杀,须交由食品公司收购,按等级返给肉票。物资紧张的年代,城中心人民餐厅熬煮的猪血加豆腐不收肉票,且味道甚好,价钱也还便宜。
肉吃不吃都无妨,小城居民的理想生活是“饭在甑锅里,女人在床上”。人之欲求,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