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对一首杜诗的过度解读 文/穿越梅岭 金圣叹以《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西厢》为“天下六才子书”,计划一一加以评解。金评《水浒》、《杜诗》、《西厢》是他文学评论的力作,历来为研究家和文学爱好者所喜爱,民国时期学者蔡丐因先生在《清代七百名人传》中这样评论他“纵横批评,明快如火,辛辣如老吏。笔跃句舞,一时见者,叹为灵鬼转世。”可惜的是,这样一位文学批评的奇才,竟然死于清朝的一场所谓“哭庙案”,而起因竟然是由一个小小的县令贪污而引发的,未能完成他的评解“天下六才子书”夙愿,不能不说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一大损失。 《杜诗解》有很高的阅读和研究价值,对人们理解杜诗内涵有很大的启发,其对杜诗的阐发,也能跳出前人的窠臼而别开生面,发人所未发。缺点是,他以儒家思想为主导,在评解中,大量的使用《诗经》、《论语》来阐述杜诗,又糅合了佛学禅理,庄子的才与不才,无贤无愚等思想,这样做,有时就难免牵强附会和生硬解说。如他对《孤雁》诗的题解,就是糅合了儒佛释道的生硬拼凑。 《孤雁》诗黄鹤题解为“此托孤雁以念兄弟也,当是大历初夔州作。”浦起龙《读杜心解》释此诗“寓同气分离之感。”黄鹤和浦起龙都说的很清楚,这首诗是杜甫忆念兄弟分别之作,金圣叹却用了很长的篇幅,出入儒佛释道,对其阐释,不但生硬,亦很勉强。 “此先生自写照也。余尝谓唐人妙诗,从无写景之句。盖自三百篇来,虽草木鸟兽毕收,而并无一句写景,故曰‘诗言志’。志者,心之所之也。先生集中,都是忠孝切实之言,往往有所寄托而愈见其切实,如《孤雁》诸篇是也。庄生书,通途解向幻忽惝恍一边,殊不知其开口说鲲,说鹏,便是一片切实道理。‘北冥有鱼,其名曰鲲’,喻其大德敦化。‘化而为鸟,其名曰鹏’,喻其小德川流也。鲲从鹏,言一法一法,同体共气。鹏从朋,言此法彼法,其位全疏。鱼为阴,鸟为阳。鱼在海中,其头数不可见,然而其中必有喜怒哀乐之未发也。鸟之在空可见,而飞去则不见。小过有飞鸟之像焉,如喜怒哀乐之发也。鹏言‘背’不言大者,既系小德,不得言大。然从大德化来,其所有来者大,故云‘背’。‘背’即北冥也。北人呼‘北方’为‘背方’是也。物相见为离,北不可见而南可见。‘法华’龙女成佛必于南方,故曰‘徒于南冥’。如此说来,有一字不切实否?因读先生咏物诗,附见于此。” 读了这段文字,你有没有想哭的心?金圣叹用了差不多四百字,先用儒家的“诗言志”,接着引用《庄子·逍遥游》,又引《法华经》,三教混杂,企图解题,却让人愈看愈糊涂。我之所以要在这里全文抄录金圣叹对《孤雁》诗的题解,是要说明,金圣叹解诗,有时候真的很无理。 接下来我们来看看他对杜甫《与李十二白同寻范隐居》一诗的评解,如果说他对《孤雁》诗的题解存在无理的成分的话,那么,他对这首诗的评解则可以说是生拉硬扯到完全不顾事实的境地了。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 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 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更想幽期处,还寻北郭生。 入门高兴发,侍立小童清。 落景闻寒杵,屯云对古城。 向来吟橘颂,谁与讨莼羹? 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与李十二白同寻范隐居》 杜甫此诗是写一次与李白同寻一个姓范的朋友而作,意思很明了,分三段看,仇兆鳌《杜诗详注》分法,浦起龙《读杜心解》及有些注本意四句分段,个人认为是不精确的。 前面六句写了他跟李白之间的交情,接下来六句写同寻范隐居的过程,最后四句收,借《橘颂》、抒发不遇之感,借张翰事以表归隐之心。虽然诗中有对李白的赞叹,但更多的是描出了友情的几幅简约入微的素描。可是,在金圣叹《杜诗解》里面,却不是这样了,过渡解读,曲解贯穿整个对这首作品评解。“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这句,杜甫本意是夸李白诗风有跟南北朝梁诗人阴铿相似之处,金圣叹却认为认为,杜甫这句是皮里阳秋,明褒暗贬,说李白也不过五言写得好罢了,七言不行,这里的七言当然是指七律。“赞李候诗,分寸极明。‘有佳句’,则不赞律诗,但赞绝句也。‘似阴铿’,则不赞七言,只赞五言也。‘往往似’,则虽有律与古诗,而其全篇不能尽善也。此非文人相轻,盖古人月旦之法如此。” “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接下来对这句的评解则有点让人哭笑不得了。李白于天宝三载自翰林放归,四载到鲁,这时候恰好杜甫也在这里,两人有过来往。杜甫这句诗就是记录两人这段游历经历的,却被金圣叹说成是杜甫看重两人的交情而不想以前辈自居。这里,金圣叹忽略了一个事实,就是李白无论在年岁上,还是资格上,都比杜甫老。对此,我在《杜甫為何落選<河岳英靈集><中興間氣集>》一文中提及,为方便叙述,略作引用。 “天宝十一年,长安的诗坛发生了一件事,诗人薛据、高适、储光曦、杜甫、岑参五人同登慈恩寺塔,各赋诗一首,岑参诗的题目是《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塔》,根本没有提杜甫的名字,可见杜甫此时在他的心目中还不如薛据,一个在当时和后世都不怎么知名的诗人。就连杜甫本人在后来写同体诗时,也很小心谦恭的用《同诸公登慈恩寺塔》来做题目。” “《河岳英灵集》所选的作品是“起甲寅、终癸巳”的,也即从玄宗开元二年到天宝十二载,囊括开元、天宝时代。就辈分而言,杜甫小孟浩然二十三岁,小李白、王维十一岁,小高适五、六岁。” 从上述我们可知,杜甫在当时的诗坛,非但不是如金圣叹所说是李白的前辈,反而是小弟弟,后辈。 “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杜甫这两句诗,其意盖为两人既思慕已久,此次东鲁相遇,则同醉同眠,出则携手,以示亲近。金圣叹怎么评呢?“眠何必共被,行何必携手,此殆言己无日无夜不教候(李白)作诗。······以上先写候之能诗,及己之爱候如此。则不得不终终教之。”不知道李白如果地下有知,看到金圣叹的这段话会作何想?且不说李白成名早于杜甫,就李杜诗而言,两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李的浪漫杜甫写不来,杜的沉郁李白不能,正如宋人葛立“杜诗思苦而语奇”“李诗思疾而语豪”杜甫怎么去教李白写诗呢?杜甫的诗,在当时是籍籍无名是众所周知的,尽管有中唐时期的大诗人元稹作《杜甫墓系铭》,韩愈有“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为之揄扬,知其者依然甚少,到晚唐,甚至有人认为他的诗“言语突兀,声势寒涩”者,杜诗的开始受重视,到北宋中期开始。综上所述,杜甫教李白写诗,实在是金圣叹一厢情愿式的对杜甫的回护。 从李杜集中,我们看到,杜甫写了不少诗给李白,而李白也就写了聊聊两三首吧,其中一首还略带有点嘲谑的意味。《戏赠杜甫》“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以前作诗苦。”杜甫不停的写诗给李白这位诗坛大师级的人物,无非是想取得李白的认可而已,而李白又懒得搭理。这种状况下,杜甫能教李白去写诗吗?金式评点,无论是小说、戏剧、诗歌,都有其独特之处,而像不顾事实,异想天开的评点,恐怕除了金圣叹,也没有第二人了。 当然,我们不能因为以上的瑕疵,就否定《杜诗解》的价值,《杜诗解》在对杜甫的研究上,是有其独到之处的。金圣叹一生的学问之处就在于不肯因袭旁人,拾人牙慧,这也是他能成为中国古典文学批评史上坐标式人物的根本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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