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江 一 赣江最远端的源头,在宁都境内的雩山山脉北部。大龙山、王陂嶂、凌云山、将军柱、竹篙岭、牛牯岽 ,三十几座千米大山逶迤绵延,横亘天地间。道道山溪从山间流出,蛇行斗折,蜿蜒奔流,交汇成一条河。这条河的名字,叫梅江。 梅江古称梅川,旧志载:“县东北百二十里,环山植梅,故曰梅岭,梅川之源出焉。”环山植梅的古人姓甚名谁,早己无从稽考,这条江却留下了一个流芳万古的名字。 梅江漫流,一路兼容并包,汇入东部武夷山脉的水源,浩浩南下三百里后,融进贡江,融进赣江,融进长江。 二 在驿道荦确,关隘险阻,车马不便的时代,唯舟楫始终充当着勾连外部世界的交通工具。千百年间,梅川河上航行过多少单桅船双桅船?航行过多少鸭婆船划子船?流淌过多少竹排木筏?舟筏把山里的木竹、山货、药材、兽皮,平川的稻米、夏布、烟草、白莲运出去,把外埠的棉布、食盐、洋油、日用品运进来。梅江的船筏,出赣水,过鄱湖,上南京,抵扬州。从船上下来的人走得尤其远,他们踌躇满志,到省城,上京师,进考棚,甚至踏进皇家殿堂。四百四十二名举人,一百三十二名进士,二名状元,一名探花,宦迹及于天涯,功勋恩泽黎庶。他们的名字,在梅川历史的星空熠熠生辉,照耀着后来者远行的航道。 三 梅江流域的富足,无与伦比。雩山与武夷两条夹江而行的山脉,以15万公顷的郁郁森林涵养着水源。那些长在大山深峡人迹罕至的林木,有马尾松、黄山松、罗汉松、雪松;有红心杉、红豆杉、柳杉、水杉;有黄樟、沉水樟、红楠、黄檀;有毛栗椴、白背椴;有甜楮栲、苦楮栲;有枫香、枫荷;有岭南柯、巴东柯;有杜鹃、花椒、木通、猕猴桃;有毛竹、水竹、黄竹、乌竹、苦竹、桂竹、紫竹、四方竹、罗汉竹。一代代走青山的人,刀砍斧斫,采伐下的不过是大山绿衣的裙角裙边。每到春汛,从山涧溪流赶羊出来的木竹,在梅江上游扎成百米大排,浩浩荡荡顺江南下。傍晚时分,抛锚在商埠码头,杨柳堤岸。宽阔的河道里,便升腾起袅袅炊烟。翌日大早,排工在淡淡的晨岚中启行,排筏的后面,留下一泓碧流。 除了木竹,梅川上流出去的最大宗的货物是稻米。梅江水年复年地浇灌滋养着平川盆地,把这方土地浸润得肥沃丰饶,成为名闻天下的粮仓。旧志云:“宁之产,鲜眇珍奇,非如通都大邑,多鱼、盐、丝、絮之利,而称巨丽于下下者也。所饶唯谷,贫富诸需给亦唯谷。”“常种者,粳稻,糯稻。有以成熟早迟得名者,如百日早、两月早(旧俗名救公饥)、八月白、重阳糯;有以形象取名者,如大谷早、柳条早、鼠牙早、细粒早、水珠糯;有以色取名者,如矮脚红、金包银、冷水白、钩刀白、椒子红、虾须糯;有以地得名者,如观音籼、明花占、青秆占、齐占、香芸占。此外,如卢江早、旸菇早、顿齐黄、留外婆、矮脚芒、翻粳、三朝齐、见缸消、石折糯、竹子糯之类,义虽不可尽考,名悉仍旧。”品种之多,令人眼花缭乱,而北风粘、金包银,还是明清两朝的贡米。明朝时期,每年从梅江漕运进京的征米已达3万余石。迨至苏区时期,每年征谷4万余担,借谷6万余担。1949年至2000年,累计上调粮食30亿公斤。 梅江的乳汁,不仅仅养活一方子民。 四 梅江的衰颓,或许源于解放初第一支垦荒队踏进深山的足迹。他们手中的刀斧,传出宏大的叮叮伐木声,这是强大的政权的声音:一切为了国家建设,后来,在总路线招展的红旗下,在大跃进响亮的口号中,在革命人永远是年青的歌声里,下放干部和工人组建的两大垦殖场与林业部门的多支砍伐队展开激动人心的伐木竞赛,炼钢的小高炉夜以继日地焚烧马尾松山毛榉巴东栎。而红心杉和毛竹,几乎铺满了梅川的江面。人们没有理由相信,一千七百多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会有砍光的一天。 与伐竹砍树同时进行的是断流筑库。人定胜天的口号已经深入人心,千百万民工用铁锤钢钎锄头畚箕修起土坝,堵截水源,建起一座座小水库。文化人用非常美好的词句形容它们“宛如水晶”“灿如明珠”。积累了筑水库的经验,人们于是心雄胆壮,在梅江中游一个名叫龙颈的地方截流筑坝,建起了电站,又在上游一个叫猴金石的大峡谷兴建大型水库。源断了,颈断了,头也断了,梅川黄沙雍塞,河床上抬几米,终于成为了季节河,黄沙滩。 雩山与武夷两条山脉那些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被汽车拖走了最后一车坑木。山林中的华南虎、金钱豹、山獐、麂子、牛羚、豺狗,早已烟消云散。而梅江中,早已不见了划子鹭鹚,帆船排筏,还有筏工豪放的放排山歌。 五 同所有的河流一样,梅江是一部厚重的史书,它记述的史料无从虚构,也从不夸饰,只是由于它的历史过于漫长,因而久远的文字变得漫漶不清。也许后人读到它的零散篇章,能够窥见它原先的一点面貌。不过即使如此,那些散章也会成为蒸发在空气中的飞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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