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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想放开笔来，好好写写这座我祖辈生存的州城。称州城不是炫耀，它从元成宗元贞元年由县升州以来就这么叫。清乾隆十九年后，改称直隶州，州城的名头就更加响亮。 州城其实很小，面积不到二平方公里。高大的城墙和厚重的城门，只封闭住街巷和房屋，本质上还是民口聚居的乡村，城里和城外的百姓过的依然是田园生活。比之村庄，城里人的优越在于生存之地的安适，以及州官县令直接统治下高人一等的身份。城里人下乡骄矜，有如北京人上海人屈尊纡贵到外地，虽然他可能只是都市里的二流子小瘪三。早十几年，有京城某部一小官下县来挂职，酒后吐言：“你们这叫生活，只能叫活着！”我当然无法想象京城的奢侈生活是怎样的状态，我只想活着，活着就是生活，而小城里的人，应该都是如此。活着就好，只要有温饱，只要有安全，只要不屈辱，大都市人瞧得起瞧不起无所谓。 战乱年代，安全和温饱都不能得到保障，所以才需要建城。城墙把施政中心的牧民官员围起来保护，城内的下民，一如簇拥拱卫蜂王蚁后的工蜂工蚁。乡村里有忧患意识的族老，纷纷把本姓祠宇建进城内。道光四年修撰的直隶志说：“州城祠宇，视他郡县为多，盖东南近闽、广，西北与抚、建、吉安交界。当明季时，山寇窃发，不能村置土堡，建祠于城，为避寇计也。然昔之建祠于城者，必种树，恐无薪也；必掘井，虑乏水也；必建仓，可预谷也。太平既久，但置空祠于城，城中无隙地，则于城外置之，盖相沿成俗。大宗祠外复建小宗祠，一族不止一小宗。于是城之内外，为祠者十之三四，为民居者十之六七。”建祠、种树、掘井、积谷，都是为了活着，不知算不算生活。屈辱则不分战乱年代还是太平盛世，几千年来，中国人分为三六九等，不论汉族当政还是异族入侵，官员出行，小民就得回避。有睁眼瞎不识回避肃静牌，那还有梆锣声与吆喝声，锣敲七梆，是县官出巡；敲九梆，是州府官出巡。要是眼瞎加上耳聋，衙役们的板子就打过来了。所以城里人的优越感，就在于往常能见到官员的仪仗，听到咣咣的锣声。 解放，代表着旧时代的终结，小城的藩篱也从此时拆除。扳倒城墙，城内的视野扩大，外延也扩大 ，与郊野的田地河流山塘树林缀连成一片。不过，城里仍然叫州城，城里人仍然叫州城人，大街仍然是两条直道，无数条长长短短逼仄湫隘的小巷蛇肋般依附长街。而那些破旧低矮的房屋，极像蜂巢上的蜂窝，每当日出（当然也有月在中天时），人们出窝觅食，每当日落，人们回窝就寝，日复日年复年。只要没有战争，生活就是这般波平浪静，恬淡贻然。 时至今日，社会的急剧变革彻底改变了州城的旧貌。宽阔的大道，高耸的大楼让人分辨不出是都市还是城镇，是北方还是南方，是甲地还是乙地。我当然喜欢敞亮的居所和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但我更惋惜那些在大拆大建中消失的古祠古庙，名人旧居；以及门楣上写着“旭日东升”、“薰风南来”的民居，还有小街两边盛开粉红花穗的合欢，散发出浓郁香气的苦楝。我也惋惜插在民居群落中，大片菜地间的古樟，那都是至少活过三五百岁的历史老人。我还为与人最亲近的麻雀担忧，因为洋楼上没有墙洞瓦栊，它们无法做窝；为守时而至的燕子担忧，因为楼房玻窗关闭，它们无处筑巢。我更为孩子们担忧，因为他们只能守着电脑玩游戏。失去了美丽的大自然，美丽的童年就存在着缺憾。我有责任告诉孩子们，至少在我青壮时居住的州城，不是现在这般模样，那时州城傍着的梅江绿水澄澈，清波悠悠，江面上船筏来往，半空中鸥鹭盘旋，水底下鱼群穿梭，河岸绿树成林。那时的州城菜地遍布，一年四季种植着时鲜果蔬，植株葳蕤，果实飘香，菜地间的池塘鱼声唼喋，涟漪成圈。那时的州城里猪狗鸡鸭成群，随意在大街小巷徜徉觅食，日落黄昏，它们会自己进圈归埘。那时的州城里大树耸入云端，喜鹊老鸦的巢筑在云端，老鹰和鹞子停在半空，一有机会就俯冲下来捕捉家禽，女人驱赶的惊呼声，值得很远，很远。 我很无奈，我写的这些，都是很远很远的事了。
二 州城里，发生过两起共和国军史上的大事。 1931年夏，国民革命军第26路军进驻宁都，替换蒋介石的嫡系第14师。26路军是一年前在中原大战中败绩的西北军孙连仲部，改编后，即发往江西参加第二次围剿红军。31年5月，所辖第27师79旅在永丰县中村被红军歼灭，遭遇重创。7月入宁，适逢盛暑，酷热无比，北方士兵难以忍受暑热蒸炙，加上不服水土，患痢疾、疟疾、皮肤病者甚众。两三个月中，因病死亡的士兵和下级军官高达5000余人。宁都城西、北二郊的乱葬岗上，西北兵的尸体埋得一垅一垅，望之胆寒。士兵们作哀歌云：出北郊，望北坡，坡上埋的是北方老大哥。出西郊，望西峰，峰上埋的是北方老弟兄。东北发生“9.18”事变时，北方官兵以打日本为由，想脱离南方回北方，不想蒋介石早已令朱绍良部截断了他们的归路，逼他们重返宁都。至此，26路军官兵清楚地意识到，他们接受改编，走上的是一条前有红军后有蒋嫡系的不归路。 隐藏在26路军中的中共地下党，利用时机积极活动，发展了一批中下级军官和士兵，成为兵运骨干。26路军总参谋长赵博生，素与曾在西北军中工作过的刘伯坚等共产党人有交情，对共产党的主张颇有好感。10月，赵博生秘密入党，赵先联络第25师73旅旅长董振堂，后争取74旅旅长季振同，于12月14日夜发动兵变，于次日率全军一万七千余人投奔红军。26路军整体投红，编为中国工农红军第五军团，成为与红一军团和红三军团齐名的三大劲旅。 1933年8月5日，红军最年轻的部队少共国际师在宁都城西大校场成立。9月3日，这支由一万二千余人组成，平均年龄不到18岁的队伍，扛着与他们身高等同的长枪走向烽火硝烟的战场。 战火无情，若干年后回到这里的红五军团勇士，少共师的娃娃，寥寥无几。又若干年后，西郊北郊的乱葬岗在大建设中推平，而大校场，成了人口繁茂的商居地。
三 我常常在梦里回到蝉声悠长的少年时代。那时节，市上一捆一捆尽是长达五六尺的苎麻，男人们买了，扛回家，交给女人们剥茎，刮皮，抽麻，漂白，然后绩成晶莹柔韧的麻丝，卖给夏布厂织夏布。州志云：“州之风俗，不论贫穷，无不缉麻之妇女。”这些色泽洁白，坚牢耐用的优质土布飘洋过海，远销异国。每年，城里刮麻的咝咝声，要响到秋深。那懒散的鸡狗，就躺在女人脚下高眠，玩累了的孩子，就躺在女人膝上甜睡。女人绩着麻，眼也迷离起来，于是，头鸡啄米般地一低一抬。 少年在长长的暑季从不犯困，日子过得太过闲适，玩水捉鱼，捕鸟粘蝉，玩腻了就上街，一家家店铺看过去：南杂店柜上一排玻璃瓶中装的各式果子最诱人，但那要钞票和粮票，看久了容易生疳积。百货店的玩具最让人心仪，万花筒、炸药枪、小汽车，但那些东西归属于干部子弟。不过，能饱眼福的地方还是很多的，像铁匠铺，七月流火的天气里炉火通红，师傅徒弟光着膀子抢锤，汗流浃背。像酿酒厂，围着热气腾腾的酒谷拌药的清江佬，吃了山椒般嘴里直吐气。像盲人茶社，瞎佬们边敲响渔鼓，边唱着戏文。理发店门口对联文墨很深：频来尽是弹冠客，此去应无搔首人。从中出来的，剃光头者多是农民工人，理分头者多是干部教师，前额剃光，后脑留披发的，必是前清遗老，若是头发中分，一笑露出两颗黄灿灿金牙者，很可能是潜伏特务。少年胸无城府，常常喜形于色，一高兴嘴里就发出嘻笑声，遭驱赶追骂自然是常事。 不被人追赶的所在是新华书店。书店的梁架上，挂满了色彩艳丽的画，有单幅的，有连幅的，有明星照，有领袖照。最好看的当数水浒、三国、西游这些有情节的。腊月里，这些画子被大人们买回家，贴在斑剥的墙上作装潢，屋子里马上焕然一新。在书店看画，只要不怕脖子酸，看到店员下班都行。若捡废铜烂铁小有积蓄，又禁不住连环画的诱惑，可以买本回去细细欣赏。开学后，还能奇货可居，让人巴结。 满城漫无目的地乱逛，有时也会遇上恐怖的事情：挨家挨户正走着，猛然就见某座屋子的厅堂停放着红漆棺材，棺前的油灯闪闪烁烁，吓得大气不敢出，赶紧飞跑而去。有时遇上人家出殡，八仙抬着寿棺，在丧者亲人的哭啼声中招摇过市。两支喇叭吹出的山坡羊曲调，让寒凉从骨子里渗出。 平淡的日子过得也许充实，但不富裕，票证控制了市场上的物资，也就控制了人的欲望。人们唯一希望的是节日的光临，因为节日才有肉票粮票豆腐票。有时政府开恩，节日里还为每人加二两指标油，发三两腐竹票，这个节日就算得上奢侈了。 说到过节，州城里再穷的人家也要杀只鸡或鸭来庆贺。节日那天大早，梅江河码头的石阶下，站满了拔鸡毛剖鸭膛的家庭主妇，她们膝下的河水中，挨挨挤挤簇拥着嘴馋的鲌鲦鱼。鸡毛鸭毛内金可以换钱换物，自然不会丢弃。节后，就有货郎来收晒干的鸡毛鸭毛。货郎见到门外玩耍的小孩，便道：“细鬼，进去喊你姆妈拿鸡毛来换吹吹子。”吹吹子即肚子里可以灌水，吹起来清脆悦耳的陶鸟。细鬼便进屋去喊姆妈出来，女人出屋，一边把鸡毛交给货郎，一边大声笑骂。之所以骂货郎，是货郎促狭，他说的鸡毛是双关语，土语中指女人的阴毛。 夏夜乘凉，男人女人们讲的故事也不比货郎文雅。说，一傻子成亲，同房时一人睡一头。女人耐不住，用脚勾男人过来。傻子大喊，有人勾我。其母在隔壁听见，问是哪个。女人悄声告诉傻子是阎王。傻子大声告诉母亲，是阎王。其母知情，说：阎王勾你，那就过去。傻子就爬过去，想摸摸阎王什么样子，先摸到女人肥大的乳房，傻子问：怎么把两个包子藏这里？女人说，我怕你夜里饿。傻子往下摸，摸到女人阴部，问，你的胡须怎么长在下面？女人说，你摸进去看看。傻子摸进去，大叫不好。女人问，哪样不好？傻子说，你这嘴烂得出水，牙都掉光了，明天赶紧让郎中来瞧瞧。 悠悠时光，在荤荤素素的故事里打发。州城里的人，一茬又一茬，老人走了，壮年老了，少年长大了，就像菜地的菜，田园的麻，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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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21 19:1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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