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散：临水而居

王泽生

    小散：临水而居
    （2014-9-19拟题，10月2日早1-5点）
    1.
    我喜欢水，喜欢临水而居。
    小时候，我是个水鸭子，村东头有个大坑，雨后孩子们经去嬉水。那是人工取土的黄泥坑，脱坯扒炕抹墙而成的。那水是黄河水，粪汤子一样有浓度，黄糊糊的，是雨水激起了黄土，成泥浆水了。那样的泳池，天大地大，任凭孩子们放纵，大人不须任何惦记。狗刨，扎猛子，实在浅，永远淹不住人。
    这样的坑塘，平日里大概七八个，小水泡子而已，四周生些水稗草，放大鹅的常来此盘桓。
    放老牛的也来此，饮牛。牛是一种怪动物，吃干净草，喝脏水。哪怕稍有一丁点异味，牛鼻子都打响鼻儿，不吃那草。而能痛饮沟塘里浑浊的水，大概其中有各种盐分。后来，农药大量使用，再也不喝沟塘的水了。主人家也不敢牵去，饮那水。再说，坑塘不知为啥，有雨没雨的都干涸着。
    田野里没了草场，沟帮壕沿也被挤占，铁牛风靡开去，牛犁杖淡出了农事。
    黄土坑终于平静了，干涸了，消失了。
    十几年前，俺那疯狂取土，垫宅基，土场迅速被挖穿，被掏空，空旷了。小水塘连成一体，成平地了。至此，偌大的黄土场，彻底成了大洼塘。
    近几年，盖房的不盖了，都进城买楼。村里渐趋空起来，砖房成了臭货，价钱低得很。一度称雄的大瓦房，曾是富足的象征，而今一蹶不振。
    空巢，留守，务工，老龄化。人们的观念在变，人口在削减。学生在锐减，学校近乎倒闭。
    曾经喧闹的黄土坑，终于寂寞下来，不见了散养的鸭鹅，不见了赤脚的孩子。坑塘是一座村庄，乃至一座城市的源头，它的兴废荒芜，是一个大时代变迁的印记，是万千村庄凋零的缩影。
    临水而居，村庄，故乡，小时候，黄土坑。村庄的源头在那，我的源头在那。村庄的坟场在那，村庄的颓废、荒芜、空旷，也在那。
    2.
    水是一座村庄的魂，老井是村庄的眼睛。那眼里就透着魂儿，一汩汩的，养人。
    也养庄稼，但滋养庄稼的是天河水，来自塞外天堂的，雨水，雪水。还有那空山水，泉子水。故乡一年四季都是好风水。丰茂的夏季过去，秋水如潮，但俺那漫岗地，间杂着平原，总是显不出旱涝，那叫风调雨顺，旱涝保收。庄稼人一年到头，图的就是个。
    丰茂的夏，也养肥了鱼，秋鱼如潮。
    因为有了秋味，有了卖鱼人的吆喝，俺那，秋天来的好像特别早。不知不觉，就大张旗鼓来了，就先鱼篓里的活鱼，翻着跟头。就像庄稼地，披一身金灿灿的衣裳。那水涓涓不断，悠悠着。那云飘飘若带，自在着。那树绿如绸，飘渺着。一切啊，凫着，游着，荡着。
    山野间有了野味，孩子也欢快起来，雀跃着，欢呼着，去捞虾捉鱼。青泥不染玉莲花，童心啊最、最真纯了。
    也许是清贫之至，孩子们对鱼的渴望，总把心思变成一尾鱼，不甘寂寞。
    黄泥坑里没有鱼，即便有，也活不了，没任何浮游生物做饵料。春天第一场雨过后，很迅速，有一些东西像小鱼苗子，那是小蝌蚪，后来两条腿、三条腿，生来生去竟不是鱼……我每每临塘而望，总是怅然，不过，距此不远，柳条棵子里活水叮咚，那有鱼。
    一到夏天，我就成了柳条棵中的常客，去那摸鱼。柳丛密匝匝的，成墙了，水从其间溢出，虾鱼跳波似的。
    那时，小鱼小虾，真的特别好吃，也是乡下的常菜。打鱼酱，搁上几个辣椒，特别提味。就着杂面窝窝，或菜团子，那滋味啊，你偷着乐去吧。
    3.
    比摸鱼更有效，更有趣的是拉鱼。
    那年代，村庄周围的水域，柳条沟里，总有小鱼小虾的。它们是村庄的孩子，总长不大。也许因为小，才有味道，那种河水里所没有的风味。
    夏天，沤麻的大水泡子里，黄昏之前，气温闷到了顶点。蜻蜓缓缓低飞着，蝴蝶安逸了下去，草虫四伏。这时，水泡里就会发生奇景，就见一个个小鱼嘴张开着，须子翘着颤着，那群小鱼脑袋在透气呢。麻秸苫着坑水，鱼儿快窒息死了，它们趁黑溜出来……正是拉鱼的好契机。
    拉鱼的器具很随便，很简单，一个不大不小的瓦罐，一根够长的绳子，一块旧棉布，足矣。
    当然了，所采用的原理是，请君入瓮。那就得把瓦罐蒙了，结结实实的，再撕一个鸡蛋大的口子，内置饵料。可以是一块窝窝，摸了油盐，或几条曲蛇（蚯蚓）。用长杆偎着水，送远，至有水草的地方；那儿水质好，水位深，鱼多。
    尽管捋着绳头，拴在树疙瘩上，尽可随意的玩儿去了。去放牛，去割草，去打水仗。还可以走远一点，偷包米，与伙伴们拾柴烧了吃。
    朦朦胧胧，天色将晚。寒虫混着夜幕，一起赶来，模糊在了一起。
    这时，才记起去“起鱼”。干脆，架起篝火，就着大瓦罐，白水煮鱼。那罐可是沉甸甸的，大鱼小鱼，鲶鱼嘠鱼，虾米。忽然有人提议，烧鱼吧，嗨——折来柳条，戳上，吱吱的烧起来。蛙声一阵紧似一阵，鼓点一样，越来越密集，敲打着大地。鱼香四浮！
    鱼香浮动暗黄昏，那可是最天然的烤鱼！
    村庄上头的燥热，还未退去，鱼的盛宴在继续，不受任何约束，没有任何阻塞，童真纵情地铺洒。这样，又过了一两个时辰，才纷纷散去。那年代，北呼兰河乡间，这样的社火，太司空见惯了。孩子们也散养着，野惯了，不像现在的家长，容不得孩子有丝毫的“失联”。
    烧鱼，比吃油盐窝窝快乐多了。
    后来，上了县高中，上了大学又回来工作，那样的弄鱼游戏也绝版了。
    宁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呼兰河这地方，可以说是宁肯食无鱼，不可居无柳。恰恰这30年来，人们挺直了腰杆，黑猫白猫，挣钱再挣钱。可脚下的黑土地，倔强的活力在衰退。一切肥美的都干瘪了，一切毁掉的不会再来。
    醒来听鸟语，眠在云溪里……红毛柳是像极了人的。俗话说，门前插柳，自成阴凉。水多树多鸟也多——那时代不会再有了。
    4.
    今夜九月重阳节了，秋忙过了大半，乡间次第安静下来。
    果实终于“触底”了，豆子脱了粒，一袋袋的归仓。包米正在等着掰棒子，堆回小院子。昆虫不再呢喃，它们完成了颗粒状的弹唱，那饱满的谷物呈出来，它们退隐而去。
    秋，实在是太深了；深不可测的时候，冬天来了。
    一片黄叶徐徐而落，又一片紧随着，刺骨的风啊，一片又一片，黄黄的，黄黄的。
    这时，山山黄叶落，白雪正在载途。一个临雪而居的季节正在赶来。
    田野是村庄的天堂，庄稼是雨水的圣物。
    临水而居，我的心像石榴一样崩裂……高粱啊，一棵棵火了红了，满山野的燃烧着。今年，绥北丘陵上，种矮高粱的特别多。
    稻子呢，简直是金黄的油画。那油彩，那色调，那沉甸甸，那金灿灿，随风跌宕。还有那细软的腰肢，不堪负重。
    晌午，太阳还在慵懒着，晚上，星星却不再惺忪，它们睁大了眼，怕冷。霜满天，叶满地，红叶是跳跃的火焰，烧红了山谷。秋风伶牙俐齿，一撕咬，把枫树竟咬出一掌血来。
    这个秋天，我胃口大得出奇，什么馒头蛋子，方瓜啊，高粱稀饭啊，五花八门的粗食，来而不拒。就像小时候耙子搂柴禾，这几下子，那几耙子，一划搂，网包就满了。人小饭量大，我肚子成了大西瓜。
    我不是什么吃货，而是饭桶。村庄是一个盛产饭桶的地方。可不论怎样吃，也找不回从前充实和味道。设想，某年某月某日，北呼兰河，放一根带绳的罐头瓶子，半天也拉不上来一条鱼——这结果不必设想。因为，低成本的环境破坏，是难以消弭的。面对金钱，人们是何等嘹唳，甚至一座山，能在一夜之间削平。
    这座小城，云层压得很低，挖掘机的手臂上上下下，车来来回回，尘土飞扬……那极具弧度的线条，晴空下异常显眼。
    千壑风吹乱叶，人生几处不牢笼？今天，我不再临水而居，楼头替代了起伏不平的山峦，汽笛替代了一只只翠鸟。喧嚣，那尖尖的喙上，衔着许多久违的东西。

风吹树吟

千壑风吹乱叶，人生几处不牢笼？今天，我不再临水而居，楼头替代了起伏不平的山峦，汽笛替代了一只只翠鸟。喧嚣，那尖尖的喙上，衔着许多久违的东西。
一篇怀旧的美文！....
若有可能，仍是临水而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