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地散文：老屯儿】

王泽生 · 发表于 2016-9-30 19:52:44

【寒地散文：老屯儿】
（2016-9-30半下午）
1.
离家久了，我总喜欢把生养自己的村庄叫老屯。特别是城镇化的今天，我住进城里，每每街头逢着乡党，总是先问一句——你回屯了吗？这其中的味道犹来亲切，似乎老屯有一种共同的精神归宿，天生在故乡人骨子里的，刀削斧砍怎么都根除不掉。
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老屯，我离开10年了，父母兄弟们则22年了。这么多年来，我们曾不止一次去看它。似乎不去，就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召唤，驱使着，魂牵梦绕着，被乡愁折磨着，无论如何也必须忙里偷闲去一趟。在老屯的那些年，日子多么平和，无论有多苦，总有一块土地可以种庄稼养儿育女，粗茶淡饭拉扯大。父母抚养了俺兄弟三人，那日子过得就不必说了，要多穷有多穷，要多苦有多苦。老屯是一棵救命的稻草，一旦迈出去，就是江湖飘萍、风中柳絮，没了根基，在外闯荡是绝难活命的。丧失了劳动力的老父亲，深谙此理，所以他宁肯穷死在那，也固守着唯一的最后的土地——他的老屯。
老屯是一块岗头地，村中有一道高梁崴子，里头红柳丛生。崴子里炊烟升起来，那是开屯立户的第一缕炊烟，据说来此开荒的第一户姓薛，自此就叫薛家屯了。屯龄一百多岁了，比村中最长寿的还长，薛氏家族至少经历了四五代人。薛家与我同龄的，他们的爷爷的爷爷，才是开屯的拓荒者，他们是绝没见过的，或许他们的父亲也是两眼茫然。是的，老屯第一代屯民的信息成了千古之谜，他们安详地躺在村庄的坟场里，年深月久，最终也会被忘却，沦为荒冢。
俺们老王家算是外来户，爷爷是1958年逃荒来的，半路来的，又半路离开——生产队破产以后，就和三叔迁民回关里了。此后，四叔和俺家也相继去外地谋生，惟独我选择了回乡。如果我稍微念头一转，也留在绥化城里工作了。我那些同学都留城了，我还是个统招生，我是一个特例。正如此，十几年的乡土生活，给了我取之不尽的创作营养。

2.
老屯不大，从初始的十几户，到百岁之后的最高峰200户，再到现在的大凋敝。曾经繁华的村庄，鸡犬之声相闻，却因零散的外迁而累积成疮痍。村中屋舍，一块块一条条的空巢开来。许多老屋一连串的长年空着，主人寄宿他乡，或进城买楼定居，老一代和年轻一代都如此。俺家算是离开故土最早的，也是出走最远的。
前不久，我回去一次。屯子好静，找不到人，以往最热闹的薛老四家也没几个人，以前哄哄的，到那串门的屋里挤不下。他家那一片，一左一右也没几户人家了。街上几乎看不见人，大不如2009年我刚进城的时候热闹，那时没有一丝凋敝的迹象。十室九空有点夸张，但十家走七家，是现实。繁华的鸡犬之声的小村落，彻底凋敝了，如一潭秋水死寂沉沉。
老屯如此，四周的自然屯也概莫能外，母亲说那年回去（大概是2007或2012年），后屯二队就没什么人家了。我说，现在下甸子屯更是，西头没人家了，老周家去几户，再就是朱振龙、崔晓龙等等。城镇化的过程破坏了村庄的和谐，大批的原生态的自然屯渐趋荒芜，以至于处于消失和大量萎缩。
老屯是我们的精神祠堂，不知不觉才十几年，却是无比的大萧条。炊烟惨淡起来，老邻旧居各奔东西，曾经的繁华留给了虫鸣。老屯衰败着，苟延残喘着。这种内囊渐渐翻上来，老屯就像翻肚吐沫的冷水鱼，半死不活地活着。城镇化的狂涛袭来，一夜之间，我被迫浸泡在无奈的乡愁里。
故乡人住进城，还是一把老土，生活方式改变不了底层的命运。土老冒走在街头，满大街都是陌生，满耳朵灌的都是陌生，无论怎样，都显不出自己是富人，显不出自己高人一等。那些离开故土的人们，被城市化之后，大都坠入深渊，空中楼阁，还是没能过上神仙日子。既然我的乡土已经变成了这样，那只有选择适应。
乡愁已经被时代的洪流，冲刷得百疮千孔，这些，恰似我的肺空洞，已然无法修复。也许，老屯留给我的仅有怀念，那荒芜的老宅，那持续不息的农事，那生死轮回的红白喜事。我最悲凉的故事在老屯，我的青春年华在老屯。我的命，我的根，我曾经我忍着的泪水，我最深切的怀想，都在老屯。

3.
我对妻说，去老屯感受冬天吧。——薛家屯的前身是一片丛林。高岗之上，落叶松通常比较稀疏，阳光可以直达林下。冬季，万木凋落，白雪辉映着阳光，林下更是一片通透。那里是大雪原的最深处，曾有一片最明亮的针叶林。
这要上溯到一二百年前，林海的西鄙至此，河套两岸遍是老林子。冻土之上，森林的生存环境最为严酷，木质也极为发达。屯中最久远的老屋，所使用的巨大的柁梁，就出自这处针叶林。从地窨子到马架子，再到老土坯房，是东西伯利亚以东——平原和丘陵地带所特有的民居，它们无不用笨重的大原木。原始的取材风格，兆示着墙体异常的厚度，好比落叶松以落叶的形式，才足以抵御这里比北极还严酷的冬季。
爷爷建造的老屋，是桦木大托，杨木檩子，桦木杆子的椽子。是四十年前，生产队出动好几台胶皮轱辘大车，穿越冰冻的诺敏河，去东山里拉回来的，一路寒风凛冽，雪马飞扬。墙体是干打垒的，墙皮针叶林一样年年脱落，年年上秋季节抹一遍外墙皮——这是呼兰河乡间所独有的习俗。
光阴恍惚，我的祖屋塌了，成了冻土废墟。乡愁是废墟上坚强的蕨类，一年年在我心底里潜滋暗长，最浓郁的时候，就是一片茂密的森林。于是，我百般千般万般去怀旧，我更深知——乡土文学不应只会怀旧，还有远方和未来。可我只会怀旧，我的乡土世界，我经历过的生活影像，诸如陈旧的农具，曾经的打谷场，消失的老井，远年的露天电影，以及我的至亲至友和老邻旧居。面朝黄土背朝天，老屯是一双双饱含深情的眼睛，与你对碰一下，就能抓住你的心。老屯之美，在于淳朴，在于善良，在北极圈以南——你那遥远的北方。
去老屯感受感受春天吧！故乡的春天还是冻土，好像是春天的前奏，好漫长，当地俗称春脖子。这阶段千家万户处于备春耕状态，其实还煎熬在冬天里，所以采暖期长达半年之久。人们尽可蹲在热炕头上，等候着5月天，5月伊始，温度上升非常快，大平原上飙轮突起，播种的大潮千里连成一片，那壮阔的阵势无语言说。难怪这里是中国的大粮仓。燕子绕梁飞，老屯很快进入夏季，气温！这种短时间内迅速增长的春天，是南伯利亚式的春天。
小小的薛家屯，北中国风中的一粒草籽，春来生根，秋来落地。它飘荡在一眼不见尽头的大平原上，更盘根错节在我心里。老习惯了老屯的味道，那是秋蒿浓烈的刺鼻的野味，那是母亲熏黑岁月的烟火气，那是盛夏麦子的气息。老屯里的一切声音，一切颜色，一切有生命的物质，都沸腾过，都挣扎过，都清冷过，都单调过。且听，只须太阳一下山，四野即刻喧嚣起来，老屯成了一个蛐蛐罐、蝈蝈笼！黑龙江这地方没有蝉，更不会有寒蝉。树上没有，虫鸣也只在地上，蚂蚱蛐蛐之类的鸣虫。秋天里寒虫凄切。夏季里蛙声最是欢畅，一到黄昏，四野里就喧闹起来是蛙鸣，庄稼地里、沟塘里、灌木丛里、空气里水里，俯拾皆是。
老屯的天，飞满麻雀。漫长的冬季里，黄昏后就抬着木梯，夹着手电，我经常去屋檐下掏麻雀。漫长的冬夜，清冷而单调，却被沸腾的炉火，被烧麻雀的香味所冲淡。现在老屯，麻雀没了踪影，故乡的天空荒芜了。
这个9月末，我为自己守夜。夜色在拉长，黎明前那最为黑暗的那一刻——老屯已经老早掌灯了。父母一年四季起的都早，那是庄稼人勤劳的本性。是的，我在坑坑洼洼的记忆中找寻本性。如果我身体还以前那么健壮，我依然会奔向老屯的雪野，对着旷野，对着群山般的丘垄地，大喊一声，超脱一把。人生苦短，我们何苦要束缚自己呢。

4.
老屯的冬天最是美，可以猫起来，熊瞎子蹲仓那样，獾子打洞那样，深深地猫在老火炕上。一声不响地享受着热炕头儿，任凭风雪呼啸……
小时候的老土炕，冬天里是要排序的。父亲是老寒腿（占位在炕头），必须要高强度的取暖方式才可以，他的棉衣是超级加厚的，一件棉裤拎在手，沉甸甸的。那是棉花和羊毛的混合体，是母亲精心梳弄出来，一层层一片片叠加而成，一丝寒气休想透过去。白天父亲全副武装，成了棉花包，晚上要被火炕烘烤，这样，才能熬过漫长的苦冬。
父亲睡觉习惯了咬牙，那是他一生所独有的“打呼噜”，因为，牙齿忍受着所有的疼痛。才咬牙切齿，嘎嘣嘎嘣，牙齿相互摩擦着，才能渐渐酣然入梦。父亲所特有的鼾声，一年四季，整个冬天都有。小时候我不懂得这些，经常数落父亲，可怎么都禁止不住他的噪音。
那遥远的热炕头，烙红了，高粱秸编的炕席花儿，也烙红故乡的大冬天。我爱老屯的炊烟，更爱父亲吸的大叶子烟，火辣辣的老屯，饭香四溢的老屯。
故乡的大雪花飘下来，我水晶般的童年，我水晶般的老屯。那里有我土生土长的爱情，有我实实在在的大半生。老屯所有的子民大概都这样认为，平实，平静，平安，就是最大的幸福。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老屯其实是一盘大炕，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有了它，记忆永远是最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