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小铁锅，记我的田园生活】

王泽生 · 发表于 2016-9-17 13:52:03

【故乡的小铁锅，记我的田园生活】
（2016-9-14下午拟题，写于9-17上午绥化）

一想到这件生命之初的东西，我就不免产生敬畏之意，殊不知，与我的生命可以比肩的是，那件小猫耳朵锅。——我极为看重！它却闲了十年之久。我带进城09年之前，就已经用10来年了。二十年如一日，小铁锅终于老了，时光里的老人一样没了时间概念。它比什么都安静，安详，它挂着黑黢黢的锅底灰，好似火炕里黑熏熏的烟土，又似土墙里的那种陈年老土，我想，回忆的味道莫过于此。

那低矮的炊烟是我的呼吸，那口大铁锅是我生命的摇篮。许多年逝去，那口老锅老矣，简直能老到上好几辈子了。2012年秋母亲下屯，把酸菜缸等东西拉回来，都寄放在东富乡我叔辈大爷家，其中就有这口十二印的大锅。它的木锅盖早朽烂掉了，2012年春母亲回去收地租钱，顺便把铝制大锅盖捎回城保存至今。大锅的故事缠绵悱恻，小锅正如买时就没有盖儿，它的些许往事都如我一样，被孤独掉了。我是一个喜欢孤独的人，其实善于孤独未必不好。我喜欢那些孤独的遥远时光，那是我的青春岁月。

顺着记忆的河漕，顺流而上，能望见故土。大锅还在灶台上，冷冷的闲在那，我的父母兄弟都走了，惟有我留守故乡。还是二弟给我买一个二手煤气罐之后，他在绥化80块钱买的，我用7块钱的薄铁大马勺，在炉子上做饭，一连烧漏底了两个，已经过去二三年的时候，就是2002年前后，我在村东头日杂商店杜文杰那，买了这口比大马勺大的小铁锅。夏天在煤气灶上，冬季就坐在土炉子上，四季不闲歇。刚买回里头是一层腻乎乎的油脂，我反复用抹布擦，然后用豆油炼锅，让油脂渗入到锅内部的组织里，乡下把这个叫“养锅”。原先的大铁锅须有催火工具，风道就在炉篦子底下，那木制的风箱摇起来吱吱嘎嘎，伴着柴火的味道，外屋地烟雾渺渺，那是母亲的饭香。自打用小锅之后，父母远在他乡，长大了独立生活一旦静下来，会倍加思念小时候一家人大锅饭的情形。深冷的冬夜，我习惯在火炉上做点夜宵，我喜欢熬夜看书。有时看入迷了，炉火彤彤，烧干锅了，整个锅底烧透了通红通红的，我手足无措。但我知道，这个时候，千万不能用凉水去激，否则骤冷会炸锅的。那锅不是熟铁，而是铸铁的。

俗话说包米面肚子，的确凉裤子，我小时候的吃穿状况，那个年代真就那样。玉米面占据了一代人的胃，粗布衣衫是祖祖辈辈的行头，那似乎是一成不变的命，今天都遁然远去了。从大铁锅到小铁锅，前后二十年，我经历了第二第三轮土地大包干，目睹了中国乡村的大变迁。我喜欢与时俱进的大变迁，就似喜欢忆旧是我的偏好，尤其是乡下事，一陷入进去就是许久，就难以回到现实中来。现在城里的老农很怀念铁锅，所以林林总总的饭店，离不开铁锅炖，哪怕是白开水也别有味道。乡下的炉火旺起来，小铁锅菜炖起来，故乡的老屋飘散着鱼香，冬季的白水煮鱼可是别有口感的。如果是小笨鸡之类的四大炖，更是一个“咕嘟炖”了，那种特殊的野香能溢出老远，直飘荡到小土街上。故乡的铁锅炖，那是何等地销魂！那时候，幸亏我是个酒鬼，一大海碗高粱烧，两条炖大豆腐，足可以醉得我飘飘然，“丧尽天良”地去骂大街了。

故乡的冬天最是醇厚，除了高浓度的老酒，烤得四体舒坦的火炉，再就是原始味道的老豆腐了。诺敏河的大豆天下第一，那里是高寒黑土，乃腹地，再配上上乘的水质，那个卤水弄出的味道，才有豆腐味。你可要知道，做豆腐与水源有绝对的关系，我就是豆腐匠。冬天是个天然的大冷库，我到磨坊搬回一大板子冻豆腐，置于冷屋里，想吃就拿斧子敲下一大坨，猛火细炖，都是蜂窝眼，浆水包在其中真是香。若是干豆腐，就切成细条，炖成一个大坨坨，跟一块白嫩的玉石似的，辅之以几个火烧辣椒瘪，那滋味真是神来之笔。此刻，几个酒鬼围着炉火坐定，中间热气腾腾好似涮火锅，筷子夹，勺子捞，高粱烧，嘴里的那个辣！呲牙咧嘴，大汗淋漓！！真是爽哉美哉。

进城10年来我一直想回到从前。也许我是拉磨的驴子，原地转圈，很想回到我的出发地。我怀念故宅的土灶台，灶火旺旺的，烟熏火燎的，那感觉那情调那味道，一梦难求。进城之前，我烧了几年火炉子，在间壁墙凿个窟窿，然后衬上一块拇指厚的大铁板（70块钱在绥棱县城买的，我费九牛二虎之力才用小客车背回家），即作火墙，散热之快可想而知了。就这，我把老宅交付老赵看着，砖炉子被拆，一个内圆外方的炉盖——那一环环的铸铁圈，是我好不容易凑齐的，也被他刻意踅摸走了。这无疑是挑我的灶，挖地气，伤风水。有时候我真的很迷信，也许老屋里的一切是我精神的图腾，被人劫掠，能不虎目圆睁么。说这些，有的人不会理解，正如我的小铁锅只有我才懂。记得2012年春我回去，一进大门，让人一下就感受到寂寥的气息，地上都是灰尘，灶台手轻轻一摸都可以写字了。曾经燃烧的炉火有多热烈，有多纯净无暇。可是人去屋空，灰尘之下是干净的时光。那一刻，我静默在屋中，阳光安静地透进去，屋里残留着一种孤寂，孤寂也是一种美。

都说铁锅煮饭好吃，不错，能把大馇子熬得干干的，吃着还肉头有饭味，真还非这家什不可。但最有趣味的是冬季，在炉子上炒米花，小铁锅烧热了，掺一些细沙，把金灿灿的包米粒儿放进去，上下翻炒。忽听呀，膨膨膨，噼噼啪啪，连珠炮似地一串串炸响。一颗颗松脆的白色小花球飞起来，弹跳起来，滚烫烫蹦得满屋都是。我怀念那些幽深的冬季时光，有我眷恋的乡音。在我10来岁的时候，几乎是票的世界，什么布票粮票煤票鱼票肉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凭票购买。票证年代，物质匮乏到了顶点，也只有蹦爆米花之类的本性的东西，才属于自己生活权利之内的，否则什么都不属于你。

老铁锅我们的衣食父母，没米揭不开锅的日子刻骨难忘。当一口破裂的铁锅——被遗弃的刹那，发出了破碎的声响，心情该是多么荒凉。“锔锅锔碗锔大缸了”，乡间那古老的吆喝声远去了，补锅匠这个行当绝迹了。小时候俺爷爷是铁匠，钯锔子倒是常见，父亲也会锔，粗细活都能摆置。好多年了父亲不再锔活儿，不再触碰缸缸瓮瓮，我的祖宅，那个叫做家的地方，炊烟荒凉了好久好久。其实最幸运的是那个地方的人还健在，只是已经飘泊他乡，正如我，我的小铁锅。回老宅的次数愈来愈少，去了那也没了温度，因为，那一大家子人分巢天南地北，再也聚不起来了……小时候的“家”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