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随笔：秋收里的故园

王泽生 · 发表于 2016-9-17 08:07:52

农业随笔：秋收里的故园
——打场及一块20年的老苫布
（2016-9-11晚拟题，写于9-13绥化）

秋晨俊朗的霞光，闪在挂满白露的树上，这是前不久夜里起大雾了。黎明时分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去翻弄旧物，发现一件带着土腥味的老苫布，是2012年4月被我二次带进城的。
我第一次进城是在09年，一直住到2012年大病不起，那年春我偶然回了一趟老屯。老宅子已经开始凋敝，但尚能戳在那，屋前的老院子和菜园子，每在秋天瓜菜罢园之后便是场院了。或者把豆子垛在篱笆外侧，打完场，把豆秸往园子一角一垛就了事了。这是2000年以后，我连续种了几年地，每到秋天如何安置临时场院的情况。同时拿出大苫布，下雨时候把豆子垛苫上，防止豆荚焐了，发芽子。而我这块是小苫布，覆盖不足，一垧地最多割三车豆子，就临时加盖些塑料布。
这时期已经普及小型打豆机了，俗名“浑抡”的那种，用柴油座机做动力，人们用叉子挑豆枝上去，很多时候就塞膛了。这种打场的方式，又急又累人，一垧地起码要两小时的作业量。不过，村庄里那阵子是特忙，彻夜轰鸣，挑灯夜战，机械的师傅则是换班连轴转，那热辣辣的场面，暴土扬尘的，我经历过更感动过。我那块彩条布年年打场年年用，铺在打豆机出口处，免得金豆子撒得哪都是。
父母在老家的时候，打场还是笨重落后的镇压器，小四轮车头挂个铁疙瘩，在场院里循环往复兜圈圈。这需要铺场，翻场，扬场等环节，庄稼才能脱粒下来。再往前则是牛马拽着石头磙子，那样的压豆子，打一场下来要一天。一年的收成要打上十天半月的场，好在冬天里除了这个，尽是漫长的悠闲了。
那年月打场要打到入冬，现在是“直收”时代，打场即割即打，如此差别，这样的大变迁！岂止是一块小苫布所能覆盖的。
记得母亲有一大块黑布苫单子，用了很多年，真的是好结实。秋底，用来收拾场院底子，就是土豆子——混杂着泥土的黄豆粒，一侧铺上苫单，另一侧父亲筛，母亲簸，忙得寒气绕着人的呼吸。隆冬时节，那黑布的大苫单，又成了大吊帘子，每晚挂在窗子内侧防风遮寒。母亲去外地做小生意后，这块黑苫布没压进箱底，不料，被老鼠嗑了一串大窟窿……
打豆机普及之前，故乡打场是要溜场院的（主要指打豆子），而且是必须溜的。先要选择一块便捷的地方，把垅台铲平，起先是石头磙子套上牛马转圈碾压，后来是小四轮拖着镇压器。也有的挨到上冻，把小四轮压平的场地泼上水，坚硬如铁，一颗豆粒都碾不到土里。这是我小时候的打场方式，等我种地之后，普及了农药，普及了手添式打豆机。于是，我在绥棱县城买了一块不大的彩条布，很厚实，记得花了30多块钱。
故乡的秋是多彩的，果树的红，包米的黄，云朵的白，白菜的绿，庄稼沉甸甸，阳光沉甸甸。一年之际在于秋，这个季节农村里最忙，千村万落，万人空巷，凡是能动的人都动了起来。这样的秋，焉得不娇！
收割是一场席卷大地的狂飙，几夜之间，金色荡然无存，空旷了赤条条了。又如瀑布，激越纵身，一泻千里。这样的秋，焉能不壮阔！
许多年前，父亲和母亲忙着收割，他们把腰尽量和谷穗一样弯，挥着镰，那认真的样子，就像是喂养小时候的我，不失一粒。许多年过去了，空旷的豆地只剩下矮风，矮矮的风头，猛然间一浪浪拔高。时光是一块偌大的幕布，苫不住似水流年。
割完庄稼，似乎只需再一个弯腰，就可以颗粒归仓了。打场是一场小规模的突击战，只是瞬间，但激烈程度，不啻于山崩地裂。每年打场我都参与多场，那累有若切肤之痛，可累过之后，头顶身旁脚下，都是金灿灿的汗水，和那一袋子一袋子的豆粒儿。那一刻，望着自己忙一年下来的收成，如同望着自己的孩子充满无限感慨。打场开始了，诸人挥着三股叉、扬叉、三齿脑子、二齿挠子，扒开豆垛，打豆机开始轰鸣起来。那瞬间充满无限爆发力，豆粒比汗珠子有味道，恨不得与小鸟的嘴一样大。大丰收是一种单纯的心态，无需任何刻意的修饰。
打场的时刻，望着打豆机出豆口，哗哗哗哗，淌出的豆子好个兴奋，好个痛快。那一刻，直接灌进编织袋的不是豆子，而是钱，是金子般的好日子。大苫布铺在地上，所承载的是踏踏实实的收获，那瞬间，秋阳朗朗，你会感到生活多么豁达，多么平和。有付出就会有收获，这样过一天，就能脚踏实地一天。
一年一度，花还茂盛着的时候，苦霜一夜骤至，最后的热还在向北游荡。松嫩这块大平原上，千百个村庄在秋收，在打场，左邻右舍互助，钩杆铁齿齐动。收获总是让人异常亢奋，让人充满力量，一种骇人动容的力量。生活原来也可以是这样的状态，那活生生的欲望，那血肉丰满的秋天，我亲身经历过，竟然是我本该大学毕业留城工作，却贸然去了乡下。正如此，我才因祸得福，今天写乡土题材有一种驾轻就熟的感觉。我想，一个人一生不经历过乡土的锤炼，那才是最大的不幸。
我喜欢，秋收的场景好么热烈，好么奔腾。男女老幼齐上阵，不分黑个白天，忙得天昏地暗，热火朝天，累他个好歹。直到庄稼收拾完毕，颗粒归仓，那绷紧的神经、揪着的心、咬紧的牙关——才彻彻底底放松一把。之后，尽可关心着粮价，便可无忧无虑地猫冬了。其实，老农的理想并不高，如果说人活着就是最大的道理，那么，温饱是他们最眼巴前的问题。
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豆子年年大丰收，豆价却年年雪上加霜，故乡的秋怎是那么萧条。纵然种庄稼改变不了命运，为什么许多人还固守田园，惟独我放弃了土地多年，那块老苫布也随我飘泊多年。
秋阳缓缓，我故乡的小院荒芜了。当年，凉衣绳上晒着干菜，什么茄条豆角挂之类的，红辣椒挂在墙垛子上。秋天熟透了，农事也如潮赶来，可那如潮的农事我已经离开多年。我鬓角如霜，老母亲满头是雪，而且是芦花雪开得旺盛。老父亲白发更是惊人，刷刷的白，牙齿稀疏，吃东西宁肯相当费劲也不情愿镶牙。他们离乡22年，我也10年了，我脱离故土仿佛是丢了魂儿。
10年来，我的怀乡意识不曾减少一分，但尽日面壁一样的城市生活，日渐消磨着我的那种通脱与豁达，于是，一直想返回去，摆脱这种不纯粹的生活方式。也许我不适合城里，我的根不在这，正如我不喜欢虚假的都市剧。
人在江湖，就会挂念故土。故乡的秋是一场大潮，独显着一种壮美。秋收是一块老苫布，故土是一块老苫布，我怎么也离不开。而我飘泊这座小城，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怎么觉着都不如故土那么厚实有味，就像我喜欢乡土文学那样执迷不悟。
那么下一场雪吧，哪怕下的再小，还是芦花落了一头。故乡老了，我们都衰老着，惟有那份乡愁不老。我知道，9月还只是浅秋，但已非初秋！
我更晓得，那块老苫布，带着故土的味道，带着我的魂儿。
（注解：本文打算采用闻雪思的快节奏的语言表达方式，但未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