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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束散文:情思关东大包米_这是一部村庄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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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9-15 02:20: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集束散文:情思关东大包米_这是一部村庄传记
    (2014-9-13中午11点-下午2点,写了第1、2部分。13日晚10-11点继续。14日早3-5点,第5小节快写完了。中午11点半-下午2点,写6-8小节。下午3点半-5点半,写第9、10小节。晚10-12点,写第11、12小节。之后,直到15日凌晨2点,完成第13小节。我叫它集束散文,相当于一组,但又是同题目下的,分不开,就像集束手榴弹那样。)
    1.
    这官场上讲究的是勾心斗角,狼吃狼冷不防,人吃人不留神。我不喜欢当官,也不愿和当官的交往,他们不淳朴。我喜欢老农,和他们聊家长里短。
    我的父亲是老农,我也是,我是一棵关东大包米。记得小时候,猜闷儿,有一条是,麻屋子,红帐子,里面睡着个白胖子。还有一条是,白屋子,青帐子,里面住着个黄胖子。我禁不住问奶奶,白胖子是啥,黄胖子是啥。那时懵懂,也记不得答案,等后来庚事,才晓得,那黄胖子是大包米棒子。奶奶已经像一棵包米死掉了,她的故事还在,玉米棒那样沉甸甸。
    时间像自由的风,吹过耳边,吹塌了老屋,吹老了黑发。
    黝黑的土地依旧黑着,那些女人一辈子了,依旧炊烟袅袅,烧好了饭,他们像年轻时候那样,戳在大门口,等男人回家。呼兰河这地方,哪怕一把骨头了,更不必提花甲了,还要下地劳作。六七十岁的老男人都这样,他们活在农事中,他们女人在农历中等待。日复一日,日子就是棵棵的包米地,充溢着阳光。
    一次次啊,沿街张望,是包谷的姿势。是粥饭的气息,缓缓升腾,炊烟的姿势。是男人挑着担,扛着锄,踏着斜阳或风雨,归来的姿势。
   
    2.
    塞北八月,太阳醉意难休;秋风一晃啊,万里披金裘。
    呼兰河两岸,一个炊烟熏黑的地方,我的故乡在这。乡亲们是一棵棵包米,活生生的,咱关东的大包米。浑身上下,由表及里都是包米味,就连说话,都满嘴大馇子味。
    我是吃大馇子长大的,我的那些光腚娃娃,都是吃大馇子长大的。比如,刘海军,现在哈市呢,和我年岁相仿。只是比我高一头,白胖胖的,很柔弱像个大闺娘。一说话,先是笑眯眯的,为人话语不多,看不漏。他永远留在了那座城市,打工,谋生。而他爹,叫刘江,却永远留在了故乡。自从儿子结婚,刘江愈发的见衰老,最终老死在了薛家屯。他是一棵忠实的包米,对故土不离不弃。
    是啊,故乡的大包米啊,祖祖辈辈的吃,祖祖辈辈的种。那是口粮,不可或缺的口粮,比任何过命的东西都金贵。那是粗糙的口粮,东北话啊粗犷,老北风啊铺天盖地,老冻土啊硬朗,二人转啊荡漾,草籽啊朝天种,那是硬朗的口粮。
    俺那屯民都叫他胖刘江,体重二百多斤,实在是胖,太胖了。一米八的大个子,魁伟极了,往哪一戳,能横住一个门框,活像个一尊泥佛。走起来,慢姗姗,踏得地面一步一颠。一旦走急了,啡哧啡哧,就喘粗气。二百来斤,饭量也好,人胖全靠饭量撑着。据他自称,小笸箩大的小盆,淘过的大馇子水饭,一顿能吃一小盆。真是饭高八斗啊。他爱吃大馇子,甚至是锲而不舍,贪吃。贪财如命一样贪吃,贪得无厌的吃,简直是到了极限的极限。
    不就是一个大馇子么,粗得令人沙哑,糙得令人心惊肉跳,有什么值得如此疯狂的呢。也许这是天性,与生俱来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大概都有这种土著性格。
    他是俺那最重的人,因此成了人物,小的来说,也算一世豪雄了。他是厨师,会上灶,会烀熟食,会杀猪,屠夫。他是个多重身份的人,十里八乡都知道。他开过一个小饭馆,无名字无匾,就那么不经意的开着,给当地人开的。到他那吃饭的,赊着欠着,到秋后,到阴历年前,一块去拢账。他那靠着砂石公路,在屯子东头,那砖房早年是孙忠友盖的(农信社职员),后来他买下来。一座四方形的宅子,油毡纸的屋顶,漏过多次雨,他也修缮过多次。大夏天,死热的时候,从绥棱县城买回油毡纸,自己熬沥青,他胖,登不得高,就找些屯邻帮忙。
    小饭店并不景气,甚至入不敷出。到那吃饭的,乡上的,中学的,大队的,而驻地各单位实在太少。乡政府撤并到三井乡,信用社也挪走,就剩下一所中学,老师们吃吃喝喝另有别处。小村还有两家饭馆,北头陈兴娟开的,南头老肖家的(后来薛立军接手了)。1996年毕业以后,我常去这几家和小酒,刘江那没少去,长年打白条子,赊账。一次撞见村支书银喜禄,在那用餐,大概我的20多块钱,他给结了账。后来,我帮刘江讨过债,是绥化城里六中一胡姓的,下乡镀金二年,扔下一张欠据,大概二三十块钱,我亲自登门给要的。老胡还留我吃了饭,当年他在六中西侧住,开了家食杂店。当然了,刘江的那堆欠条子,也有呆坏账,就是不认账的,俺中学就有一位,自己签名,很熟练的字体,我认得。
    早些年我挣得少,攒钱不容易,物价也低。可工资没被我吃掉,饭店小卖店,没少弄我的钱。工资不但不够,甚至还亏欠他们的,入不敷出,就指望下月开支,或年底补发工资去还欠。那时期,我养成了一种懒惰的性格,今天思来,是有失检点。特别是吸烟,一天三四盒,每盒虽不贵,可也一两块钱吧。生活在于简朴,我这棵大包米串了味。人活着,总是需要感悟的,总是要寻找一种向上的精神力量。
    刘江的绝活是上灶,就是给一些婚丧嫁娶的人家炒菜,炒酒席的菜肴,是这样大锅饭的厨师。那种上灶,用大铁锅炒菜,量大,一锅一道菜,要分装好多盘,有多少张桌子就多少盘。每一轮叫“一优”,自家邻家占满,来客纷纷攘攘,有随礼的写礼帐的地方。有帮忙端菜的,有帮忙厨房的,切菜的,烧火焖饭的,各司其事。这叫铹忙,管事的张罗的,相当于官家,是村里能力强的人物,事先请来做一番部署,叫铹头忙。这些都是义务工,没工钱,至多混个肚圆,惟独上灶的有红包,近些年干脆就是明码标价。再后来就是大篷车了,一架移动的厨房,餐具啊碗筷啊都向外租赁。刘江也造了一台,硕大,可奋力推着走。大篷车是承包婚宴的,但青菜等原料是主顾自己的,这样,刘江这类人赚头就多起来。
    乡间的民风总是新鲜着。这是一座青纱帐,浓浓郁郁,永远不息默默变迁着。我,我的乡亲,被这种情调滋养着,至死不渝。刘江因为太胖了,患上了脂肪心、脂肪肝,据说他的心肝被片油包裹着。他是杀猪匠,当然知道啥样了,那猪的“灯了挂”——五腑六脏,哪块包裹了片油,那可是裹得白花花,严严实实。也许是宿命,他最终死于这种病。
    我想,如果他能节制一些,不那样拼命吃肉,多吃一些不吃大馇子,也不至于过早病故。他是非正常死亡,这些年很多故乡人都病死的,这是乡愁。当年,刘江一盘子一盘子的吃肉,比我吸烟还厉害。吃肉死了,不过肚子也不亏本。他死了,家道败了,维系了许久,饭店终于歇业了。他老伴叫淑华,可能姓孙,笑眯眯的,胖,一杆大烟袋,一口旱烟一口吐沫。她也能烧些小毛菜,比如三线之类的,我吃过她烧的菜,还有她煮的热汤挂面。刘江他妈,一个矮个子胖老太太,白白净净,为人极好,活到了将近80岁,满头白发。每次从她门前路过,还和我搭话,耳不聋眼不花,向我打听我父母的事。据说她寿终正寝在刘江这。
    嗨,一个家就这样故去,一块茂腾腾的玉米地啊,干枯了。故事荒凉起来,后人还在,老屋还在。刘江的女儿,一个胖妞,叫刘海燕,我青梅竹马的邻居,年岁和我相仿,她真善良,一个善良的包米棵。
    是啊,包米棒子,是个胖娃娃,胖得撑破了白衣服,露出嫩牙,还有土气的头发。
   
    3.
    乡人乡事啊,难忘。这些人,这些事都可以展开,弄成长篇。疯长啊青纱帐。
    秋天了,庄稼刷刷刷刷腊熟着,再有几场雨,高高的包米秆子上,包米棒子就熟透了。
    包米的花朵很特殊,空气一样,无香无味。一旦开花,就铺天盖地,弥散于田野每一个角落。人钻进去,就一身一头一脸,蒿籽一样,白花花,密麻麻。俗称,那是包米蓼,飞散的花儿太不经意了。飞散的花粉,土面子一样,太不绚烂了。甚至有些土腥,像一只只微小的蝴蝶,煽动着,仙灵着,扑入你的眼,扑满你的怀。
    翩翩起舞,青纱帐!她会欢快的招手,好像是和她美一下,问你想不想。
    八月了,故乡的太阳,照在青纱帐上。田野啊,亮出一个透明的题目,村庄,炊烟,农事,镰刀,背影,收成,连同高高上昂的太阳,都是振奋人心的诗。此时,可以什么都想,可以什么都不想,但我不能不想过去。故去的人,没故去的事,就是记忆。特别是童年,那些飘忽的印象,模糊而遥远。比如,薛家屯后垓,俺家老邻居叫孙二经管,他大号叫什么,不知道。他老伴叫孙二膘子,直到我大学毕业,他还健在,直到我毕业多年,他老伴还独守一间小草房。原来是三间,东头被邻居拆掉了,孤零零的剩在那了。
    老孙家于我的印象,似是空壳,记忆力实在找不出什么。也许,那些远年的事情,随俺爷爷那代人故去了。但邻居孙二黑孙广发,这哥俩,一个还在薛家屯务农,另一个曾是我同事,也假退多年。这哥俩和我走的近一些,但他们和“二经管”有什么关联,什么血缘关系,我一直忽略着。等今天忽然记起,想去了解,这些人都已不在身边——这是最悲痛的事儿了。
    二经管,当过生产队的饲养员,养牛马在行,可能这是他绰号的来历。至于他老婆二膘子,可能是泼辣,但记忆中从没见过她撒泼,却是长的白胖一些,瓜子脸,小矮个,善良无比。可能她收养了一个儿子,和我同岁了,也可能是改嫁带来的,叫夏长春。记得他高个,很瘦,大眼睛,小时候他常领着我野地里玩,烧青包米。
    五谷杂粮,这是一群粗人,他们远去了。记忆如青纱帐,莽莽苍苍,悲壮,雄豪,遥远。他们是高粱花子,泥腿子,我也是。有关于他们的记忆,玉米地一样飘香。我后来人生中,遇到的人大不如他们,他们淳朴善良。
   
    4.
    往事如风,如旷野上的风吹过,一去不返了。也吹走了一茬茬青纱帐,也吹跑了那些背影,只留下不尽的跟茬,刺痛天空,刺痛大地,刺痛我的心。
    想当年,青包米的味道哪能忘记。夏天,还没等包米鼓足粒儿,一掐一泡白浆,嫩嫩的,溅你满眼、满嘴、满脸。这还是嫩包米呢!就急着掰下来,大锅大火,烀着解馋了。或者,用铁钎子一戳,捅在蒂上,灶膛里使劲烧,孩子呀趴在灶口,烟熏火燎,直呛眼睛。
    而野地里,火烧或火烤包米棒子,拍拍草灰,直烫嘴呢,香气已经飘出了二里地。野孩子淘嘛,哪能懂规矩,都是在避人处,哪方便就掰谁家的。地里弄得一片狼藉,气得人家主人直骂娘。娃娃们呢,则满嘴黑灰,嘿嘿的偷着笑。那种野性味,金也不换。
    而今,蜗居小城,烤包米只留在街头了。小菜市上倒是有,烀包米,一年四季都有,不是笨包米,是白粒子的粘包米,吃了找不到故乡的味道。现在老家种的包米,只求垧产,全没有老时候笨品种的滋味。一切都变了啊!
    早没了早年间的壮阔,俺这里家家户户间作,无形中形成的。你三垅,他一条的,你豆子,他包米的。种的乱了套,一块地很多豆子包米间隔,彼此品种不一,这样的庄稼地错落万千。早年,青纱帐是连片的,一望无际的,一片地一体化到底的。
    年年岁岁,青纱帐还疯长。一棵棵玉米秸,还守信似的抱着金娃娃。可是,物欲膨胀,世俗薄凉,那些朴实的退缩于一角,乃至纷纷退役。代之以形形色色,化肥农药,机械化,城镇化,信息化等等。似乎种庄稼也轻而易举了,就像懵懂的孩子也狡黠了,学会了敷衍,学会了变脸。这个社会有些失衡,缺乏信用,缺乏真善,缺乏关爱。
    一句诺言到底能守多久?可能是一辈子,但是千金一诺,早已是过去。原来,人是最脆弱的,这么不经意,我们就被社会改变了。金钱乃身外之物,可我们都在疯狂索求。很多淳朴的东西在流逝,在老去;那遥远的年代啊,我们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
   
    5.
    2014的中秋,一夜小雨,小城倍感凉爽,可天一放晴,仍是热辣辣的。大太阳依旧烘烤着庄稼,烘烤着荒凉的乡村,看着,真有些于心不忍。
    城镇化像一个巨大的钢结构,把许多人托上天空,贫民窟消失了,楼群时代开始了。前后才几年啊,这座小城变化真大。从近处往远处看,一幢幢高楼,高低错落,就像积木方块一层层的。中国这场圈地运动,无数农民被圈进城市,他们血汗钱乃至把命做赌注,贷款负债买楼,美其名曰这叫超前享受。农村渐趋空巢,无数孩子进城就读。
    这个八月,绥北漫岗地,一片青黄,一片莽苍苍。风吹背后凉,人总是不自觉地,把脊背靠向太阳,晒得个热滚滚。金黄的海子正在铺开,而且已经铺展开。
    青纱帐挡着,村庄依稀可见,都是些原始的自然屯,屯龄嘛,大都百岁以上。平原之上,最突出的就是高压塔了,一座座一架架,好醒目。铁塔之下,嗡嗡嗡嗡的响,那是电流的回音。这些庞然大物,横亘于田野,越过村庄,南北一列,直走平原。高压线呢,一节一节的,起起伏伏;抛物线一样,与天空与大地相映衬,对比强烈。
    这座小城的最高处,我的确不知道,那种带电体的高层却不少。比如,大市医院最顶层,就是第14楼,我去过,在那鸟瞰四周,东城外尽收眼底。现在不用登高,就是小城制高点上,四望,视野也被遮住了。所以,要看大地秋色,还是到郊外去。
    去田野里找天星星秧。青纱帐里钻来钻去,剌得脖子和手臂生疼,一道道血凛子,泛着明显的植物叶脉的齿痕。
    小毛毛道,很有意思,过去乡下交通部便捷,路况不太好,既没摩托,也没本地人的出租车,就是有也贵得很。俺那,薛家屯一带,曾兴起过一阵子港田,就是汽油三轮车,10年前,40华里大概要20块钱。后来,各个屯子里,一般有了出租车,奔跑于周边县镇之间,人们出行也日兴打车之风。乡间水泥板路的修建,几乎淘汰了那些毛毛道,但少量的还有人迹。盛极一时的毛毛道衰落了,那可是愚公道,愣是乡民用脚踩出来的。没有路标,炊烟和村庄是路牌;当地人都会约定俗成,穿越庄稼地,从一片向另一片。那样的路标,相当精确,几乎不差一个垅沟,不多一个垅台,乃至精确到哪一棵包米,哪一片叶子。
    青纱帐里,曾有一些很温馨的小事。比如,一年一度的小秋收,包米地套种的芸豆、快豆、小豆,要提早摘回来,提早薅回来。特别是白芸豆,高地杆儿间作的,整个夏天都忙不迭的摘,一遍遍的摘,摘晚了要炸荚,白哇哇满垅沟。早些年,俺那特盛行白芸豆,价格高,走俏。四方台镇是小杂豆的集散地,小贩子长年骑着摩托,后头左右挎一副大铁筐,常年下屯收五谷杂粮。比如鹅绒了一两15块钱,大鹅翎了一两7块钱。
    至于芸豆,分类更为复杂,什么长白、大白、中白,什么奶花、大红、兔子眼了。故乡盛产小杂豆,和包米地息息相连,杂豆们大都是爬蔓的,离不开玉米秸。当然了,也有的别出心裁,和麻籽套种,收割时候连同一体弄回来,打下来麻籽,再过筛,就把白芸豆隔出来了。四方台镇的货物,长途南下大连,码头上入库,再人工精挑细选,分类分等,尔后,飘洋过海出口。俺三弟两口子曾在那干这活,冬底直到第儿年春,一直手工挑芸豆,那份钱也不是好挣的,一粒一粒挑出来的。
    坐上火车,三千里关外,一览无余的是青纱帐,北方的甘蔗林啊。列车飞驰,青纱帐呼啸而过,那感觉何等磅礴,比冬天穿行于雪原有内容。
    夏风蠕蠕,吹来,又吹过去,一棵棵秸秆密匝匝。就像公交车年节时候那样,人挤人,身体都贴在了一起,成了蒸笼,闷得透不过来气。如果一头钻进去,一会儿,就大汗淋漓,衣衫湿透。如果钻的时间久了,就像火车钻山洞一样,钻洞太多了,耳朵也跟着难受,不过,吃一棵甜杆儿就好了。伏天的青纱帐,比伏天还热。
   
    6.
    城镇化吞噬了大量的良田,在我们这相当厉害。
    绥化城总体规划是向西,这几年一个劲向西扩建过去,几个城外村庄消失了,绥兰路两翼被占据,一些人花了大价钱买下来那些农田,等着政府占用,好敲上一大笔竹杠。城西五中那边,我去年才来过,还剩半座村落;今年就平地而起,又冒出了一大片高楼。城市建设的步伐,让我们怎么追也赶不上,大量物质财富积压在城市里,乡村还贫困着,挣扎着。
    青纱帐步步退缩,步步被逼远,乃至近郊都是钢筋大棚,空架子而已,荒芜着在那也不种菜,只等着被占地,拿了土地补偿金走人。无疑,这等于是国家变相印刷纸钞,海量海量的送给百姓,如此而往,物价岂能不步步高抬。当水泥路成了乡村大道,再怎么恢宏大气,那也违背了城市发展的自然规律。中国当代一哄而起的大跃进,依靠拆建、强占土地,无疑是一种大灾难,特别是对文化破坏极大。要知道,中国传统文化附着在乡村,那些自然形态的村屯是根啊,文化的根啊。原来,青纱帐里蕴藏着人文的东西,能触及到中华文化的深层。
    俺们这,城乡流传着一个时髦的词儿——被占了,如果谁家被占了,那可以一夜暴富,坊间相互传开。那是一种充满渴望的说法,是改变命运的赌注,所以呀,很多人后悔不迭,抱憾自己错失良机,当年也就一念之差,没在城内买一所棚户。
    人们对于地皮,可谓视如寸土寸金,开发商来了,钉子户坐地起价,双方满脑子都是钱了。
    城中棚户皆已拆尽,在通衢要道就拆一些老楼。城中饱和了,近郊一片疯狂,远郊呢,一片期待中。一些小镇子正紧锣密鼓,比如绥北四方台镇,已被列入国家规划,国家开始投钱建楼,于是,一些乡下人涌向了中小市镇。比如,俺那不少人就去四方台买楼,更愿意去邻近的绥棱县城,他们说那离老家近便,空气也好,消费低。这是城镇化的新动向。人们喜欢城居,更喜欢青纱帐,他们的根就是那些玉米棵。
    在更远郊,比如绥北俺那,偏僻,鸡鸣三县,类似于不毛之地,历来被称为第三世界。俺们薛家屯不少老土房坍塌了,人们还不忍拆掉,都说留着吧,等着,渴望着被占。你看看,就连局外不相干的也心存侥幸,他们很阿Q嘛,可以做一番黄粱梦有何不可呢。可有的村民就泼冷水,他们脑袋冷静得很,就说,等着吧,国家管你——猴年马月吧,下辈子吧,二十二世纪吧,一百年以后吧。到那时,咱们骨头渣滓都烂了,还是顾眼前吧。老农民这些心态,都是城镇化的现实反应。
    说归说,盼归盼,做归做,老农民到啥时都得靠种地,就是再变国,人们也得吃饭啊。这便是大时代变迁中,小农意识的真谛,他们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的上帝,我们的半边天。
    国家总是折腾穷家底,不断想方设法刺激楼市。比如,又欲出台什么公积金异地购楼,什么农民土地可以抵押贷款。咳,就连耕地都成了典当品,你说发展中的中国啊,疯不疯狂。绥化西城外,一片片玉米地在逐年缩减,我家楼顶原可以一目千里,向西望到呼兰河下游的天空,以及那河套腾起的云气,现在尽被遮挡了。如果我不住在这,不会惊讶于此;假如我离开,也不知下次再来,还能否认识这片新城。这时代,有什么比日新月异这个词,更超人呢。
    这座淳朴的边城啊,变了,好陌生,似乎我不敢认了。似乎我们根本没有任何准备,就迎来了城镇化大潮;漩涡之中,夹杂着激烈的文化交锋。闯关东时期,是关内外文化交锋;现在是全国一盘棋,城乡文化剧烈碰撞着。也许我太迟钝,还没有反应过来,很多人已经趁机攫取了大量财富。城乡鸿沟在缩小,贫富差距却在拉大。
    摇身一变,旧城换新城,大街小巷纵横交错,因人口激增,会自发形成一些市场。比如西市街原本不起眼,只是绥望路出城的起点,土乡土色,很宁静。拆迁以前,那还是村落呢,居民都叫那菜社,九三几队几组,跟普通乡村的叫法一样。那一带是菜地,还夹杂着豆子包米等农作物,谁会料到,这么快,天翻地覆啊,那竟然高楼林立了。原本这条小菜市很冷清,没几个菜贩子,只是菜社坐地户,菜农而已。孰料,这二年迅猛崛起,集市长度一延再延,灌满了整条小街。一大清早,早市就熙熙攘攘,吆喝、叫卖,此起彼伏,一直到黄昏。这里商铺林立,幡啊幌啊,让人眼花缭乱。这里满街小摊,想不到的菜品,应有尽有。
    秋来塞上,一只只燕子啊,灵活穿梭在楼群间,徜徉在村庄头顶。不问人间事,它们是自由的精灵。城市盛况空前,乡村却寂寥起来,空巢了,留守了,老龄化了。乡村凋敝了,青纱帐依旧茁壮。西市街上卖青包米的,烀了卖,生意火着呢。我从不买,说实话,他以为我没吃过那东西呢。嘿,那小贩儿,老土了吧。
   
    7.
    城居久了,比久在江湖还生厌,我便萌生了退意。回乡下去,城市比江湖更冷漠,更隔阂。
    乡下,可以有一块菜地,永远属于自己的,永远没谁去打扰。不必担心农药了,什么化肥了,也不必絮叨没菜味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自产自足。不喜欢菜园子,就到大地里种菜,没谁管没谁问,无拘无束。青菜带着田野的风,炖在大铁锅里,何其野性。
    晚秋了,还没下苦霜呢,菜园子里空空落落,只剩下一些耐寒的东西,大头菜白菜,芥菜缨子,还有甜高粱。俺们这有个词,甜杆儿,指的是甜高粱。其中,又划分为包米甜儿、高粱甜儿。吃甜儿,是过去乡下习俗,不论大人孩子都习惯,而且信手拈来。因为玉米棵俯拾皆是,而甜高粱就是小众了,只种在自家小园儿里。
    小时候,秋天,甜高粱熟了,我会到篱笆内拧掉一棵,那东西很脆,贴根匝地一转一拧,咔嚓就折。然后,可菜刀剁成一截截的,用牙齿扒皮,再老黄牛反刍那样,细细咀嚼,吮吸掉汁液,那是满嘴的甜啊,怡人,消魂。也因此,谁家种了这东西总招贼,其实并不是偷,只是喜欢吃,嘴馋而已。甜高粱是吃秋的主要习俗,春天种园子时,大人就随意锄尖一勾,撒一把高粱粒,任其自由疯长,到秋就是美味了。这是老东北真正的甘蔗。
    咂甜,大人孩子呲啦呲啦,蝉一样吮吸着,一棵两棵,千百次咀嚼而不厌其烦,直到舌头发涩。有时候不小心,高粱秸划破了嘴唇,血淋淋的,也挡不住吃瘾。俺那上地干活,干脆,不带什么凉水,就带几根甜高粱。地角田埂歇气的时候,你一截,我一段的,相互咀嚼一痛。如今这种旧俗不见了,渐行渐远了。
    不过,前不久,我一大早逛西市街,见到过甜杆儿。这次二弟来,我也见到了,是吕凤务老伴在卖,一大捆儿呢,甘蔗一样,戳在那。这东西要比甘蔗好,它可以搁到上冻,在阴凉处;或干脆长在地里,不割,直上大冻再吃,才有感觉呢。这种土生的冻货,还有冻菇娘,这些风俗已经消失了。
   
    8.
    小城绥化变化实在太快,人多了,车也多了;也催生了早市,一开始很小,但越来越大。
    我揣测,早市可以淘到好东西,果不其然,春天撞见了几次山野菜,大饱了口福。这秋天,除了小杂鱼,还有粘包米,不过都遍地流,并不稀罕。北头光明胡同口,那一爿不起眼的拐角处,夏天以来,天天有甩卖青包米的。不在乡下,在这只要有钱,估计什么都能吃到。
    只要啃起早,不厌其烦的逛早市,就能淘到一些故事,这比什么稀罕菜还好,我很在意,我要写日记嘛,要搜猎素材。现在,菜市还能兴通一个月,上大冻,那除了卖冻货的,就一片萧条了。室内的菜场在渐趋旺起来,冬天是超市菜的旺季。
    西市街上,高粱秸(甜杆儿),我连续二三年撞见,都是同一家卖的。他们天不亮就赶来,大大小小的,从四面八方赶来,抢个好时辰。来晚了,要被赌塞在菜市外,虽然大多数有固定位置,他们花钱买了号位的。更有不少散户,小来小去的菜,拿来换几个毛钱,添点盐巴,他们很随意,来晚了,就没了好堂口。
    小小菜市成了甜高粱秸,人们贪婪的“咂甜”,不少人先入为主,这二年好买卖啊,发了家。
   
    9.
    故乡的“咂甜”之风,大不如从前,等于是绝迹了。
    毛毛小道,好悠长,比青纱帐还悠长。放牛或赶路,日高人渴漫思茶,就有最天然的饮品,甜杆儿。当然不是甜高粱,那东西虽不算稀罕,但属于小众。青纱帐则遍地,那年代包米秸也好吃。
    秋头子,每逢割包米,喝了,就镰刀削一截,贴根部略带青的那种,还残存着糖度。或者,就撅jue3上一棵秸子,细的小的青的,什么嗓子冒了烟,立刻顿消了。住工了,母亲要捎一些回来,给孩子们当嚼馃。
    咀嚼秸秆,确要一副好牙口。唉,小时候我牙齿真好,直到10年前还棒得很呢,孰料今年牙齿竟这么糟。
    打去年到今年一直牙疼,一直误以为上火了呢。直到疼得忍不住,不断买了小药,又到卫校医院看了一下,也没弄出个深浅来。大夫说是龋齿,问我有没有牙窟窿,真把我问住了,一时答不上来。今年夏终于发作了,一向自以为铜牙铁齿,终于掉渣渣了,掉了半块,右侧掉了牙膛里撇。从此,吃什么都塞牙,喝凉水也塞儿。
    直到秋初,又掉了半个,这次是牙床外侧,吓得我不轻。再这样掉下去,岂不满嘴豁牙了。是前不久的事儿,那天吃大馇子,咔嚓一声,以为是石头子呢,硌牙了?咬了一口剩下的硬窝头,吐出饭渣子才知是牙,最左侧末端的大牙。
    我总是马后炮,事情发生了才引起重视,于是,最近一直惦记治治牙,堵堵窟窿。小区北栋楼贴着小广告,说一家叫红军的牙科诊所,补一颗三十块钱,真不贵。不管怎么说,那总不如原装的。牙齿不行了,看着什么好吃的,只能干瞪眼,干没辙,我不禁感慨老了,一把秋风了。岁月流失掉的不仅是健康,还有清甜的记忆,山泉水一样远去的记忆。
    脱牙是衰老的严重标志。就像脱牙一样,我们的生活方式在变,农业方式也在变;老去的新生的,层出不穷。
    现在一味追求高产,青纱帐比不得过去了。故乡种的全是饲料,水气大,不好吃。秸秆也是青大马棒,晚熟品种嘛,那青棒子折巴折巴,能当草绳,替代幺子高粱,捆包米芥子呢。过去是笨品种,什么火包米了,就连那秸秆也降人,可当甘蔗。
    我怀念小时候,那淳朴的生活,极端清贫,但确实养人啊。那时候,冬天,揼住老冻豆包子就啃;那是常事,不吃,吃啥呢。那时的孩子也皮实,哪来现在这么娇气,年代变迁,有些人生真谛如不亲身历亲为,是不易领悟得到的。
    我一直告诫自己刷牙,可我撂爪就忘,属耗子的。前不久,在乐视网看电视剧,一则广告说,佳洁士牙膏能去黄斑,特见效,所以啊,我在想用了它,省的再去“洗牙”了。但愿还我一副好牙,还能咀嚼甜甜的乡音。
    其实啊,甜杆儿早已种进我内心了,那是我的文笔,刨不掉,夺不走。所以啊,我始终能坚持不懈,写呀写。任何成就都是坚持不懈的结果。一个人只要有乡愁,就永远有心病。世上没什么东西,比乡愁更痛心疾首的了。
   
    10.
    至少20年前,俺那基本上还是小农经济。自给自足,也最讲究物尽其用了。最大限度的物尽其用,是一种节俭之风。
    比方说,包米芥子,一来能烧炕。大冬天的,一天一大捆,攮炕洞子,可直接插到底。二来,便是喂老牛了。冬天,天冷,老牛一个劲拴着,站在冰天雪地里也够呛。于是,就丢一捆冻包米芥子,让它慢慢啃食,消磨时间。一捆捆的,直到啃成秃杆子,再打成捆,风干一冬,来春再烧火。这样既节省了饲料,又增加了运动量,还改善了饮食结构。任何东西到了老农民那,没有扔货。
    冬天,大雪咆天,要撒老牛的,就是到野外遛牛,活活动动筋骨,要不来春还没到就趴蛋了,要贻误趟地的。老北风呼啸着,太阳白惨惨,牛群喜欢跑到柴草垛边上,那背风,朝阳。仰头,伸舌,包米叶子往下拽着吃,这是雪乡独有的情趣,极有生气。
    包米芥子,秋天就粗放的垛在那,不挂顶,风干一冬,来春再倒垛,就是精细的垛上,挂上苫子,防雨。过去,包米秸是主要柴禾,近些年逐渐淘汰,一些人家撂在地里,没谁要,如果谁要尽管自己去捆。没人要了,就一把火炼了,还田,然后随旋耕机一起粉碎了。有的拉回家,也好几年成陈柴禾了。由于早些年屯内火灾,绥化县就推行柴草垛出屯制度,垛在沟边壕沿、地头树趟子里,久而久之,蔚然成风了。
    黑龙江这地方,包米秸比关内的高,又湿又重,捆芥子是一项很吃重的秋活。特别是捆好后,装车,要一大把子力气。一大捆子二三十斤,大垛叉扎上去,再高高挑起,举过头顶,耸肩,猛的推送上去。这时,一大车柴禾装得高高的,小山一样。个子小的,装车装不来的。车上有踩车的,必须有实践经验,要不就装散花了,冒炮了鼓包了;没等拢紧大绳、拧紧搅椎就歪斜了,再走出两步,侧翻了。
    俺那把包米缨子叫龙须,可以烧水喝,就是龙须茶了,最天然的土茶叶。艰难苦恨繁霜鬓,暂凭龙须长精神。
   
    11.
    天气好,心情就好,看到的世界也就美好。
    这个秋天,我一直这样过来的,一粒玉米似的,慢慢老熟了。不,我是一条包米虫,懒懒的回忆着;钻进包米瓤,包米棵里,回忆自己的前世今生。
    包米虫子,是包米柞子根上的,能熬过苦涩的寒冬,第二天春缓阳了还活着。再早,俺这乡下有刨柞子的习俗,直到前些年还可见到。俺父亲那张刨柞子锨,我毕业时候,让我借出去了,以为能将心换心呢,孰料,借给薛四喜子之后,影信无踪了。生活里总有一些杨二嫂一样的,圆规啊,喜欢贪占小便宜。
    春天里,还没播地,包米柞刨下来,再用四齿子砸掉泥土,便是烧柴了,弄回家,码成垛堆在门外。夏天里那可是硬柴火。早春,几场小雨,沟塘渠边是鸟儿的好去处,它们喜欢那觅食。小孩子呢,开始设伏铁夹子,在“莦子”尖上夹上虫子,就是玉米虫。小孩子扒开包米柞,见到虫眼,大半都活着呢,然后,一条条装到青霉素小瓶里。那是卫生院用过的,扔了的,拣来的。
    这便是北呼兰河打鸟的旧俗。经常打到最多的是麻雀,那年代麻雀海厚了,村头屋角田野上,成群结队,一飞呜呜呼呼一阵风。麻雀群很大,几百只,乃至上千的都常见,它们飞起的刹那,空气是呼啸的,翅膀的力量真大。除此,还可以打到大一些的,踹鸡之类的,俺那叫踹鸡,估计是一种小型野鸡,那种花翎的,羽毛鲜丽很好看。
    那时候鸟真多,平原地带铺天盖地,而春天冰雪消融了,旷野一片荒芜。除了越冬的草籽,几乎没什么可吃的,那水边的虫子焉能放过,恰恰如此,那些山鸟更傻呼呼的,比麻雀还容易上当。淘孩子们满山野的跑,找水源地,设伏好铁夹,然后就猫在某个树后,某个土丘后,远远看着那埋伏圈。铁夹子的多寡,是一种炫耀,是孩子们能力的象征,经常可以见到腰间挂着一排,一串,十几盘。
    俺那,铁夹子是论盘的。都是孩子们自制的,那年代孩子也能耐,现在的孩子动手能力极差。孩子们相互之间攀比,你有三盘了,我有十几盘了,这是游牧渔猎之风。这块平原上,自古就盘马弯弓,游牧骑射。那铁夹啊,不就是腰中辘轳剑吗,可值千万余嘛。
    一个时代过去了,包米虫子并未减少,而刨柞子的习俗失传了,代之以旋耕机。麻雀几乎绝迹了,铁夹子不再是孩子们的玩具,麻雀成了烧烤店的宠物,谓之以烤铁鸟。而铁鸟愈来愈少,终有一天,我们自己也做了铁鸟。
   
    12.
    包米这东西,给我的印象是天不怕、地不怕,岗头地能种,涝洼塘也可以。
    秋雨大的年份,至多晚收几天,前年不就是吗?东富乡俺大爷家,包米一直弄到上大冻才弄完,当时,找了我母亲去帮忙,扒包米。他俩儿子全养猪,包米种的多,到那帮忙,一去就是半个月。上老冻了,母亲才回来。
    记得小时候,生产队扒包米,一直到下大雪,还在扒。那时候,品种是老瘪盖,单产最高的了,那包米粒子顶盖是瘪的,很难看,是最丑的包米了。一直种了好多年,才淘汰掉,老瘪盖已是一个历史名词了,当今的孩子甚至不知它为何物。我对老瘪盖是情有独钟的,上高中的时候,特别是高一第一学期,那年秋故乡的青包米烀了,没少带到学校里。书兜背,拎兜拎,一直吃了好多天,直到发霉长白毛,最后发粘了,那三五穗儿才肯扔掉。不扔,我都拉稀跑肚了,再吃下去,真不敢想呐。
    拿包米上学,固然让同宿舍的笑话,那时是大宿舍,筒子屋,一间里三四十人。更让俺那的老乡笑话,他们回去传言,乡亲们都知道我啃包米度日。也因此,我这事成了榜样,很多家长用来教育孩子。大学毕业后,也有很多人和我唠嗑,每每谈及,那是我的一段光荣史。
    挨饿的滋味!我是太知道了。所以,我历来对一粒,一穗,一棵,一碗,都特在意,特敏感。每当看电视剧到动情处,不由自主,热泪盈眶。比如,电视剧《赵尚志》,在下江平原山里缺粮了,就是三江平原那边小兴安岭山里,冬天大雪封山,一个老汉上山送粮,仅仅是一穗包米啊,竟死在了上山途中。抗联战士爬冰卧雪,饿急眼了,吃鬼子马粪里的包米粒;饿得没力气了,枪就在身旁,却被狼活活吃了。
    有史以来,人类对粮食的争夺是相当的残酷。满洲国不许老百姓吃大米,是在一个小说里,话匣子里听来的,记得一孩子嘴唇上粘了一粒大米,被鬼子挥刀活劈了。记得前年看过一个儿童剧,是关于八路军的,剧中几个孩子不断转战,面对死亡和饥饿,粮食尤为惨烈,尤为珍贵。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上学的日子里,总是挨饿,我是在饥饿中完成学业的。我真的是一棵青包米,随遇而安,不择土壤。
    家里有粮心不慌,过日子的第一条就是看米囤子,空了没有。过去,屯里谁家没粮了,断顿儿了,邻里之间可以相互借。借粮借米是可爱的旧俗,但也有借而不还的,比如薛老三媳妇,借了俺家小米子,多年以后,母亲仍念念不忘,说,就算周济了穷人吧。其实,俺家也不富裕。
    我是饿着肚子念完高中大学的,小米子的味道令我刻骨铭心。我用过的饭盒还在,还带着一点残余的温度么?那是我读书时代残酷的记忆。这么多年了,从故乡到县城,再由故乡迁到县城,我一直是流浪。
    又是秋天了,故乡遍地金黄,又是个丰年啊。包米地沉甸甸的,一穗穗金玉米啊,像盛开的鞭炮花,冲击力好强烈。
    我要回乡下种地,这二年,我一直这样说。想回去按部就班的生活,我还回得去么。母亲说甭管走多远,只要想着穷家富路,日子总会好起来。
   
    13.
    有的地方叫舂米,俺那叫磨米。碾坊呢,叫磨米碾。
    冬天里,蒸冻豆包,叫淘米,那是把大黄米用开水烫了,掺上包米馇子,现在用粘大米替代黄米了。用席支篓淘米,然后布袋里闷好,背去碾坊,便是黄米面了。弄这事情很复杂,太费工,其实,豆包粘糊糊的,吃上并不容易。俺那有句话,叫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大概就来源于此。
    冬天是碾坊的忙季,新粮下来了,家家户户忙着吃新鲜,有的眼瞅要揭不开锅,急着添米。于是,碾坊那小火磨彻日彻夜,没命的嗡嗡嗡,呜呜呜,开足马力磨米。整个冬天,整个村庄的命脉全拴在了那,民以食为天嘛。
    以前,庄户人家,很少能用得起电。就连露天影院也用电锅,就是小型柴油机,发电,作为大音箱的电源。乍初,碾坊的也是柴油机,叫小火磨,已经算是很先进了。据说,我小时候,生产队还一直用石碾子呢。其实,有些事离我们并不遥远,但机械的迅捷发展,让我们遗忘了什么。
    小时候,记得每个小队都有一个碾坊,俺那的在屯中部,生产队大院里。小队解体后,就由管理碾坊的承包了,但似乎还是半公家的,彻底变卖是后来的事儿了。这个过渡时期,碾坊就挪到了屯东头,一块高兀的土丘上,那地方位置好,但大下坡,从公路90度的大拐弯处,又60度陡坡俯冲下去。就是这么个破地方,让承包人张百祥发迹了。那年头啊,钱多实,磨一麻袋三块五块的,后来涨到七块八块,再后来十几块。再后来呢,满大街卖大米的,小米没谁太在意了,包米馇子也成了副食。
    碾坊的黄金时代过去了,距今,才不过十来年的事。其实,自从我毕业后,只磨过一次谷子,是父亲去山西做豆腐,扔下来的,两大麻袋谷子啊。我不懂行,都弄成了小米,冬天磨的,转念春生虫子了。储存谷子能搁住,小米则不行,我后悔不迭,败家子啊。到末了,都分给一些人了,村里的单位的,亲戚们,你三十斤,他五十斤的,几乎就是白送。
    ——那可是父亲辛辛苦苦种的,没来得及吃,俺弟兄们就各奔东西了,我和三弟在外念书,二弟和母亲在山西做豆腐。父亲本打算在老家种地,但他性格不好,着急上火。那年冬,死了一头猪,带着一窝猪羔子呢,赔了四五千块钱。转念春,他病大发了,我领着来绥化看病,但不久又加重,只好一个长途电话,二弟来接走。那头花孺牛也卖了,一千四百块钱,卖给张百禄了。从此,父亲再也没能种庄稼,一直阔别着心爱的土地。
    碾米匠,张百祥,是个直腿,一根棍了。大概是右腿,膝盖骨碎了,那是个月牙骨。记得高三时候,语文老师林剑波说过,那块盖子骨坏了,就不能回弯了。父亲是风湿病,一辈子老寒腿,惟一的毛病就是不能蹲着,腿不能回弯。所以啊,他爬倒扶起的,全靠手撑着,整个身体就是一根棍子,就连系鞋带子都不行,要靠母亲,靠孩子们。他还不如张百祥呢,起码人家能弯腰啊。
    起初,碾坊挪过去,只是一个干打垒,谷草的拉格辫子,就是座马架子,甚至四外透风。直到后来,才盖了这座平顶砖房,起初,储存谷糠的仓子在屋里,后来挪到外头后侧,是个木克楞的,“板夹泥”的结构,不大,很矮。屋内,谷糠暴尘漫布,蛛网遍布,北侧碾米机是大号的,专门伐馇子的。俺们那,把碾包米馇子叫“伐馇子”,至于是哪个“伐”字,我也搞不准,方言嘛就这样。除此,还有碾小米的,磨黄米面的,粉猪食料的机子,至今早都老掉牙了,废铜烂铁了。
    上世纪80年代末,直到90年代中叶,是碾坊的兴盛期。秋天里,包米棒子弄回了家,还没挨到上大冻,上大冻才可大批量大包米的,就是脱粒。或人工,悠打榔头捶打,或老牛牵着石磙子碾压,那时候有场院的。场院要整平好,上冻了,浇铸上水,光滑如镜。还可以小四轮,镇压器,就是一大串铁疙瘩,碾压。那年代打场很有意思,扬场,需要看风向的。扬场的声音很美,粮食粒哗哗飞起来,阳光下金灿灿,那可是一粒粒金子呀。
    打冻场还没到,但已经急着吃新粮了,都说口急吃不得热豆包,我却说,口急吃得了热豆包。这时,包米还没干透,家家户户用包米钏子,钏包米。在大火炕上炕几天,就趁着死九寒天,包米粒还冻着,去碾坊脱皮,弄成颗粒,回来在冷屋子储存。这习俗叫“伐冻馇子”。这是新粮,也叫新鲜馇子。忙一年了,穷家火业的,孩子都盼着吃新鲜馇子。煮来头一锅,那是相当的香,特别是七分熟,吃着最香了。大馇子七分熟,记得父亲最愿意吃了,母亲把馇子淘好,下到锅里,烧火的总是父亲。要烧上两个开锅,才能熟,而头一开,他就盛来吃。为此,母亲总数落他,说他饿死鬼托生的。那时,父亲味口真好。
    年关前,是碾坊一年最忙的时候,人们要事先打招呼,排号。米匠就会告诉你明天,或后天来。有时候要起五更,爬半夜,背去,扛去,或老牛车拉去,或“爬溜”拉去。爬溜是一种冬天用的工具,雪地上拉东西,就是简易雪爬犁。活忙的时候,比如秋天要下地,就半夜起大早,去碾黄米面。我只记得碾坊彻夜灯火通明,生意真红火。
    碾的时候,大都分头遍、二遍,也有的三遍。刀闸一推上去,机器转起来,必须迅猛的填料,用大铁搓子一下子,一下子,紧跟紧忙不迭。碾下来,还要从方槽子里弄出来,再填料,一来二去,忙懵了。只闻得机器轰隆隆,比雷鸣还响,还刺耳。这时,和米匠搭话,嗓音就算放到了极限,也压不住那轰鸣。要凑到耳朵边,才听见,有时干脆,只看他的手势,你啊全然没了插话的份。
    碾米的声音是雄壮的,那是乡音,最大分贝的乡音。我喜欢,金子般的小米、大馇子,奔淌出来,哗啦啦啊,那是村庄的激流。新米啊,新米,是夏日的滚雷,是沙沙的青纱帐,是清香的乐章。我也很怕这种声音,并非担心震破什么耳膜,而是它种植在我灵魂深处,一直不敢触碰,不敢触痛。乡音是我的灵魂,一旦失去,该怎样恐怖。
    日子总是一粒新米,颗粒饱满。而我却愈来愈,懒的像一条虫子。已经多年不再种庄稼,我彻底成了寄生虫。寄生虫的日子是最可怕的。一切都在变,就连这座淳朴的边城也陌生起来。

    是啊,岁月总在不知觉的过去,当年的碾米师傅已经老了,他儿子继任多年。他们父子离开故乡多年,据说去天津谋生了。他二儿子也是电工,接了他爹的班儿,管理碾坊,但一次爬电线杆作业,脚蹬子踩滑了,半空中擗断了腿,好歹拣了一条命。他爹是小队电工,后来自然顺理成章,包了碾坊,这位老人如果活着,也七八十岁了。他大儿子成了豆腐匠,撇家舍业,变卖家产,去天津养奶牛,也把媳妇弄跑了。所幸,他二姑爷接任,管理起碾坊,生计也不景气,有一搭没一撞的,反正也不指望那个。
    从小城到故乡,不过百里之遥,绥北路上可以见到,好几处现代化米厂,当然是大米。现在的碾米设备也远非昔日可比,传统的小火磨,怕是成历史记忆了。记得当年,每次碾完米,那老米匠要掏出小本本,记账,什么刘二黑两袋冻馇子,什么孔二狗半袋大黄米,什么杜三炮一斗高粱米。诸如此类,一个村庄的米账,还有十里八村的,因为周边许多碾坊都黄摊子了。那是赊欠着,直到年关前,他一瘸一崴,逐家去齐账,如今这古风黯然而逝,即便有碾米的也现金交易。
    现在故乡都买现成的,大米白面有的是。我进了城,更便捷,一个电话送货上门。粮店里的馇子总不是味,不香,没饭味。所以啊,我时刻想回去自己种,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宁可产量低一些,也保证吃的纯粹一些。过去,甭说人,连猪都吃包米粕子,那饲料纯粹,比现在米粮铺的粗粮都强。
    现在呢,乡下几乎所有的猪圈啊,都空着,散养猪不见了。溜达鸡不见了。过去要沤猪粪的,现在呢,猪粑粑去哪了?那添福的东西去哪了?人们呐,都忙着捞金呢。
    少年不知居家苦,长大才晓柴米贵。东北的大包米,大包米棒子,绝对天字一号。有关于包米的那些记忆,已经是一个时代的缩影。而今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怎知道,锄禾日当午呢,粒粒皆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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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9-15 09:30:31 | 显示全部楼层
‘东北的大包米,大包米棒子,绝对天字一号。有关于包米的那些记忆,已经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先生下笔一泻千里,文章似长江水滔滔而来.......这些集束散文真长真厚实啊~~~~!!
问候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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