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歷代詩話選讀·身歷其境
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即寫大景,如“陰晴眾壑殊”、“乾坤日夜浮”,亦必不逾此限。非按與地圖便可云“平野入青徐”也,抑登樓所得見者耳。隔垣聽演雜劇,可聞其歌,不見其舞;更遠則但聞鼓聲,而可云所演何劇乎?(王夫之)
梅嶺按:予近日連寫《讀書和走路》《寫詩和走路》兩文,極言無論學人、詩人,皆不能空坐書齋,以擁萬卷為自豪,向空造屋,但有幻想而不見屋在。船山之以“身之所歷,目之所見,”為作文之鐵門檻,寫景必“身之所歷,目之所見”寓意方是心之所感,謂之心目相取也,若一味空坐書齋,心目將何所而取?也絕無看看地圖就能寫出如“陰晴眾壑殊”、“乾坤日夜浮”之句,如有,不外強刮狂搜用浮辭而事虛飾也。
二、歷代詩話選讀·疊韻等等
餘作詩,雅不喜疊韻、和韻及用古人韻。以為詩寫性情,惟吾所適。一韻中有千百字,憑吾所選,尙有用定後不慊意而別改者;何得以一二韻約束為之?旣約束,則不得不凑泊;旣凑泊,安得有性情哉?《莊子》曰:“忘足,履之適也。”餘亦曰:忘韻,詩之適也。(袁枚)
梅嶺按:子才雅不喜疊韻、和韻及用古人韻,以其束縛手腳不能任心之所適,由手之書也,竊見今人見詩則和,有韻即步,其步唐伯虎《落花詩》黃仲則《綺懷》詩者,僅得其韻而未能入于味、甚者有人步韻《唐詩三百首》,洋洋大觀,然于詩所失者甚於所得也,子才已經譏為“湊泊”矣,人尚沾沾而喜,為之不遺餘力,真可哂笑也。
三、歷代詩話選讀·詩在骨不在格
楊誠齋曰:“從來天分低拙之人,好談格調,而不解風趣。何也?格調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風趣專寫性靈,非天才不辦。”餘深愛其言。須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三百篇》半是勞人思婦率意言情之事;誰為之格,誰為之律?而今之談格調者,能出其範圍否?況皋、禹之歌,不同乎《三百篇》;《國風》之格,不同乎《雅》、《頌》:格豈有一定哉?許渾云:“吟詩好似成仙骨,骨裏無詩莫浪吟。”詩在骨不在格也。(袁枚)
梅嶺按:無骨之詩詞直如站街妓,亂頭粗服而強施脂粉,見人即媚。
四、歷代詩話選讀·覆窠體
《太平廣記》有仙人伊周昌,號伊風子,有《題茶陵縣詩》云:“茶陵一道好長街,兩邊栽柳不栽槐。夜後不聞更漏鼓,只聽槌芒織草鞋。”時謂之“覆窠體”。江南呼淺俗之詞曰“覆窠”,猶今云“打油”也。杜公謂之“俳諧體”。唐人有張打油作《雪》詩云:“江山一籠統,井上黑窟籠。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楊慎)
梅嶺按:打油詩自古即有,古人少所菲薄,何今人動輒譏人為老干、為打油乎?若必曰此詩打油,梅嶺亦欲問:打油,你行麼?
五、歷代詩話選讀·唐宋詩各有長處
唐詩以韻勝,故渾雅而貴蘊藉;宋詩以意勝,故精能而貴深折。唐詩之美在情辭,故豐腴;宋詩之美氣骨,故瘦勁(繆鉞)
梅嶺按:人每好唐而惡宋,多學唐而非宋,其實多胸無主見,人云亦云,如瞎子看戲然,人笑亦笑、人哭亦哭,實不知人之所以笑、所以哭,學人當深究唐宋之優劣,先生此論可為允當。
六、歷代詩話選讀·評詩忌穿鑿附會
先賢平易以觀詩,不曉尖新與崛奇。若似後儒穿鑿說,古人字句總堪疑。(劉克莊)
梅嶺按:此乃有關解詩之方法論也。古人解詩多穿鑿、喜附會,例以己意綁架作者,漢儒之解《詩三百》,正害此病不輕,此弊流傳至於漢魏後代,有曲解、附會至令人不可思議者,殊可發噱。如謝靈運之“池塘生春草,園柳便鳴禽。”景語也,解者謂謝詩乃暗示“王澤竭、候將變”詩人亦因此獲罪。又如唐人解王維之“終南山”詩,為議論時政之作,句句牽合,字字著跡。噫,人之解詩,不原作者本意,唯穿鑿、附會是用,羅鉗吉網,不遺餘力,與解詩一道,差以毫釐,謬以千里矣。
七、歷代詩話選讀·錢鐘書謂香山詩少遠微深厚之境
香山才情、映照古今,然詞沓意盡,調俗氣靡,于詩家遠微深厚之境,有間未達。(錢鐘書)
梅嶺按:香山繼李杜而為唐詩大家,其詩注重“補察時政,洩導人情”之諷喻作用,欲老嫗能解,亦因此而致詬病。錢先生于香山詩,首肯其才情而終詆其詩之詞句繁複,詩意都盡,略無詩家高遠、精微、深沉、厚重之味,欲為香山蓋棺、雖不免一家之言,亦非空谷來風,肆意輕薄香山者,其所自來尚矣。東坡之“元輕白俗。”王若虛之“近來陡覺無詩思,縱有詩成似樂天。”則其小樂天甚矣。詩乃文學,若祗求達意、少文采,終不足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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