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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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骆驼担,我的老父亲】
(2016-2-19下午拟题,写于3月4日下午)
乡思是一杯陈年老窖,越品越香。我死后宁做一棵麦子,看透麦子,就能看透父亲的心事。而做一棵麦子,能忘却痛苦,因为忘记是一种幸福。——题记
许多年前,冬日的太阳照在故乡的大地上,一片刺眼的白。一个戴着狗皮帽子,穿着大胶皮鞋的人,一瘸一跛走来,老北风抽打着他的吆喝声。他就是我的父亲,走街串户,顶着严寒、卖大果子和豆腐脑。
那副笨拙的挑子,颤巍巍在父亲的肩上,一个风头迎过来,卷来一阵雪浪。父亲的胡须是白的,呼吸是白的,背影是白的。他的货担子也是白的,那踉跄,那蹒跚,叫我想到骆驼。许多年以后的一个冬天,今年2月18日晚上,我看电视剧《寒山令》,有一样东西很有味道,骆驼担!我猛然联想到父亲,他的货挑子,不就是骆驼担吗。
姑苏骆驼担,原产地在苏州,而且只有苏州所独有。这里要说的是关东骆驼担,可它压根不叫这个,没名没字,具体叫啥谁也说不好,外形像骆驼担,可又似是而非,那是父亲的独创,他手工制作的,笨是笨了点,可它穿越了好几个春夏秋冬。
我记得最清楚,好多年前一个初冬的早上,父母争不是好气地吵起来,说,揭不开锅没豆油了。那天,父亲沉闷不语,默默拿着锯和斧子做木工活。他不是成手木匠,半拉子而已,村里人都叫他二木匠,大事小情都找他。那天,父亲叼着一根纸烟,辣气熏人,几根杨木小杆子,半晌工夫就成了一个货担。他绾着袖子,挥着搂锯嗤嗤锯着,木屑散落一地,落满他棉袄大襟,落满他鼓囔囔的裤腿。那时他多年轻,背就老早驼了,腿也直不开,头脚呈一个正写的S,侧影活是个骆驼背。父亲不就是一爿骆驼担么。
父亲打算卖大果子,换些零用钱,要不一冬也是闲着。那时俺家是困难户,公社民政每逢年底,不是给双胶皮鞋,如果稍微发发善心,就是照顾半袋面。过年了才舍不得吃,除了几顿饺子,母亲就把剩下的搁起来,一搁就到五方六月,恐怕发霉、长青毛,这才肯烙些白锅盔,就是仅有盐巴的干巴饼。当年,父亲动用了那些珍贵的白面,到邻居家借来豆油,炸麻花、大果子和气饼。炸气饼是父亲拿手的本事儿,村里老少孩子都爱吃,父亲信心满满的,说,只要肯吃苦,赚些小钱指正没问题——这个,母亲信他。
说干就干,父亲是个痛快的性格。晨曦初醒的诺敏河小村庄,寒烟飘渺,一家家烟筒飘着的不止是炊烟,还有取暖的炉子。于是,烟草味浓重得厉害,黑黢黢幽蓝,比浑沌的天空还深邃。北中国的深冬,亮天晚,天还黑着大人们就要起炕,掏灰,灶膛的炉子的灰屑,生起炉子把屋子熏热,把孩子们的棉袄棉裤烤热。孩子们放寒假了,任由他们睡懒觉,父亲忙他的锅头事儿,母亲打下手。等孩子们醒了,炕沿上摆着一碗小气饼,那可是馋掉眼珠子的嚼馃,成年到辈子都吃不到嘴。不用问,父母没舍得尝上一口,留给了我们。
咳,那泛黄的时光,那清贫的数九天。我面对那仅有的几个气饼,竟那么幼稚,发自心底的天性——馋嘴,却毫不犹豫给狼吞虎咽了,当然除了留给弟弟的。现在记起这些,说不出由来的心酸,面对父亲仿佛面对一粒麦子。我吃的不再是当年的麦子,父亲是一个苍老的麦穗,我细细地品读,暗想,只需要把一粒麦子读透,便足以受用一生。
当第一缕晨曦穿过白杨林梢,红日猛地一跳,雪原上光芒万丈起来。村庄里有了一些生气,扁担和挑水人的脚步,扫帚和小院里的积雪,还有女人们唤鸡鸭鹅,各种声音断断续续搅在一起。父亲披挂一身老霜,浑似个雪人,刚从大雪堆里钻出来,那造型无与伦比。冷森森的土街上,叫卖声热腾腾的,大果子了、气饼了——拖着长长的尾音,传遍小村。村落太小了,前街打个喷嚏,后街就听得见。风雪呼啸过村子头顶,那一声长过一声的吆喝,有些凄厉,有些浑浊,最后淹没进风雪深处,我至今记起倍觉揪心。
喊累了,父亲就敲梆子,他的响器实在简陋,且声色单调。以前,小买卖人招揽顾客都有自己的响器,剃头的铜铃好像叫“唤子”,收破烂的是敲一张破锣。他们穿街走巷,小买卖做得很辛苦,骆驼一样辛苦。父亲的货担取材于杨木,本来飘轻,可因腿脚之故,挑着就有些滞拙了。杨木是大平原上最轻质的木头,父亲的骨头比杨木还质地松疏,全是风湿病给闹的。杨木担子前头是一个纸箱,装着油条,后头是几口大暖瓶,盛着豆浆。父亲骆驼一样,从担子中间缺口进去,扛起来,走起来,一摇一晃,一前一后像耸起的两只驼峰。父亲是故乡的一头骆驼,走在雪野上,雪野太大了,走在风雪中,风雪太沉了。为了能把生活维持下去,父亲咬紧牙关,咬紧那个沉沉的冬天,他的心思是一堆熊熊的火。
父亲的骆驼担,故乡街头最后一副骆驼担,此后,小村落再也没出现过。我清楚地记得,豆浆才二分钱一大碗,那是35年前的冬天,一大包火柴10盒才八分钱。在那之前,父亲卖过一阵子豆腐脑,卤水点的浆儿,嫩超得好比干旱的沙漠里长出了一棵水葱,不是一般的水灵。在那之后,从事那行当的,再没有过。
时光是一盘磨,转来转去,父亲越来越老,老得连路都走不动,就是站立久了都哆哆嗦嗦,看着让人可怜。如今父亲远在异乡,正月里孙子们放烟花,看一会他就不想看了。他说,小时候觉得看花放炮都是快乐的事,那时候,物资贫乏也心思简单得多。父亲真的衰老了,很严重,所以,懒得去想那些哲学套圈的问题。
不过,人,要有思想,而思想既美好也可怕。人的这具皮囊终要衰老,皮囊坏了,灵魂也就无所依托了。看来这具皮囊也不都尽是不好,要好好保护,我就没养护好,一直病着不见强。大病久矣,倍想故乡和亲人,我的父亲我的骆驼担。我死后,很渴望做一棵植物,一棵麦子,而看透一穗麦子,就能看透这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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