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最后由 穿越梅嶺 于 2015-12-30 17:34 编辑
梅嶺按:本文作者為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網名一荷。
近读《李清照全集》,更悟易安之神。
少时所喜者,灵灵活泼之少女易安也。所绘“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是如何的兴致盎然,何其自然真率!正是生活之光,亦是阳光之生活,让人向往的生活图景。但那时不喜其后期词作。“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压抑与沉痛,断不是我等涉世未深之少年所能领会的。偶及之感伤,定装模作样地吟诵“杨柳岸、晓风残月”,顿觉自己就是一个流浪的三变,无人能解的孤独者。或诵及“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大不以为然。暗想,幼安之卖老心态使之不解少年愁,抑或为其后的深愁说解。
及长,我已为人妇。慨然让我心动者,乃易安之柔情寸断,缜密细腻之怀思。“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是如何深挚的情感才能发出这么浓郁的相思!而且,淡淡的伤感实际包含着无穷的甜蜜与幸福。试想,世界上,还能有什么比这么让人牵肠挂肚、缠绵悱恻的情感更珍贵?而下面的词更让我对易安刮目相看:“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是一个多么高雅而娇羞,深情而又有才情的女子!她的愁可以用舟载,却载不动!她的愁瘦人,却瘦比黄花!她的弱不禁风式的娇羞,她的深情守望,正是成就自己诗情的巨大源泉。然而,她的聪慧、敏锐、学识也造就了她翻出窠臼之外的文学成就。不知道是她的诗词还是她的相思式的婚姻深深地打动了无数人,至少是我。特别是古代,女子尚居家庭主妇这一职务的岁月里,易安的价值仿佛是女性天空中的一道星光,照亮了多少渴望寻求梦境的女子,诱发了多少人对情投意合的婚姻的向往,也祈望自己家庭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达到如此和谐。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李赵的婚姻,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几千年来唯一的爱情式的婚姻,唯一平等而让人尊敬与向往的婚姻。她不是举案齐眉式的隔膜,也不是捉襟见肘的贫寒,更不是凌驾于人上的威严。她如春风细雨,滋润着人的心田;她如精神旅行,常见常新。虽然,时下不少学者也在试图考证易安的“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等词句所展露易安有关“移情别恋”的惴惴不安的猜测,但我依然可以相信,即使丈夫的外官时期偶有染柳之事,明诚之心永远被栓在这个美丽柔情而又才华横溢的女子身上。我也可以进一步设想,正是这些生活中的紧迫感,更激发了易安的怀恋之情、创作灵感!要知道,他的丈夫也是何等的才识卓越,风流倜傥!
随着时序更替,岁月沧桑,我也慢慢接近不惑。虽曰不惑,只是古人智者的期望,而真的能在心理上不惑,实属不易。但体味人生的况味却更能深刻。读着易安的词,想象着易安晚景中凄凉的情形,不觉泪已潸然。“风鬟霜鬓”的寂寞憔悴,老病缠身的无奈,流落他乡的孤独,丢散爱情结晶的金石后的黯然无神,更在丧夫失国的深悲巨痛中接踵而至。如何能不“凄凄惨惨戚戚”,只能“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自己成了时间的累赘,时间成了她的负担。心灰意冷的人才会如此的状态!而环境的刺激偶或闪现一丝生活的欲念,但痛太深,苦太艰。“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这是何等悲凉而让人心酸的境况!我不知道,如果明诚地下有灵,听到了这样的诉说,是否心碎了。我想,一定的。谁让他留给了易安如此天设地造的美满婚姻让人怀想!谁让他这么匆匆地缔造了一个神话而自己悄然离场,让这位动情的女主人公更受打击?是否世界上的美就是如此易逝,就如水晶那样易碎,就如昙花那么娇艳而短暂?
不管怎样,这样的美丽让易安得到了,而那样的痛苦的思念也让她加倍补偿了。不知易安是否愿意“用五千年的等待,换取那一刻的回眸”。就是这一刻的回眸,让她独自咀嚼了多年的思念与痛苦。
然而,当我读到李清照《投内翰綦公崇礼书》一文时,感到揪心的疼痛。看到易安的“视听才分,实难共处,忍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不禁心中滴血。易安是何等高傲而又聪慧的人,拥有多么高贵的心灵!但她却以如此深婉的语气诉说着自己的不幸,检讨着自己的过失。对于一个出类拔萃的才女,一个深有教养的大家闺秀,一个曾被人呵护备至的小女子,承认自己的失败,变成生活的弱者,这本身就如撕裂自己的身体让她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何其的耻辱!何其残忍!又何其无奈!这时的易安,已经不是彼时的白雪公主!这跟昔时她以千言《词论》洋洋洒洒评判诸公时的自信与魄力又是何等天壤之别!
但易安的灵魂却是勇敢、真诚而又高贵的。为了摆脱那个恶魔,即使要遭牢狱之灾,她也是在所不惧的,她是一个勇士;知道了自己的错误选择,即时修正,她是一个智者,一个自我生命的守护者;知道社会上有留言蜚语,但她并不改变自己的坚定,她是一个懂得生命意义的人,一个纯粹的人;南逃以后,生活的窘迫可想而知,为了减轻弟弟的负担,听从他的安排,改嫁张氏。可以看出她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懂得珍惜别人
可是胡仔在记录易安的此段话时,却说“传者无不笑之”哑然!别人的伤口在流血,一帮文人在看笑话!笑易安的晚节不保?笑她的敢于承认自己的失误?还是以一种嫉妒式的得意心态看别人的笑话?这些人早已作古,我无法抓来询问清楚。但易安的晚节何以不保?国尚不保,更何况一弱女子?夫既已殁,何以存身?然所欲相依的张汝州人品低劣,常虐打弱女子,何以让易安继续忍受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既知之,便为之,这是何等的气魄与胆量!我想,堂堂大宋,却偏安一隅,就是缺乏这股正气与胆魄。倘人人如易安、幼安、岳飞,宋之恢复,也非难事。文士们却躲在一个角落窃笑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心态之灰黯,无聊狭隘可想而知。
清之学者雅爱易安,纷纷质疑改嫁事宜。有谓《书》为伪造。然宋人即已见录,难以驳倒。我想,即使改嫁,这并不影响易安的伟岸。或许正是宋诸人的讥笑也刺痛了后来的学者,不忍我们心目中才情之女、直率之人、勇敢之士成为别人的笑柄而护卫她吧。不仅他们,我也有这种欲望为之呵护,希望她的真情、真率、高贵的灵魂永远安息,不要受到后人的骚扰。也愿她的真善美也能照耀着我们后人。
2008.6.18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