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英
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nuó)识当时神禹。幽云怪雨。翠萍湿空梁,夜深飞去。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
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翦灯语。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霜红罢舞。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
叶嘉莹先生赏析此词一开端便以“三千年事残鸦外”七个字,把读者引进苍茫古远的意界。所谓“三千年”者,盖自夏禹之世至南宋理宗之世。固已实有三千数百年之久。又“三”字与“千”之字之数目,在直感上亦足以予读者一种久远无极之感。而“三千年”之下又加一个“事”字,则千古兴亡故事,乃大有纷至沓来之势矣。而又继之“残鸦外”三个字,就“残鸦”而言,当登临时之所见。昔杜牧《登乐游原》诗有句云“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此正为“残鸦”二字赋予人的感受。至于“外”字,则欧阳修《踏莎行》词有句云“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就梦窗此词而言,则是残鸦踪影之隐没固已在长空澹澹之尽头,而三千年往事销沉则更在残鸦孤影外,于是时间与空间,往昔与今朝乃于此七字之中结成一片,苍凉寥漠之感,顿向读者侵逼包笼而来。
禹王不复生,前功不可寻,尤如残鸦影没,天地苍茫,然则何地可为托身之所乎。故继云“无言倦凭秋树”也。语有之云“予欲无言”;又曰“夫复何言”。其所以“无言”者,正自有无穷不忍明言、不可尽言之痛也。然则今日之登临,于追怀感慨之余,唯“倦凭秋树”而已。此处著一“倦”字,自可由登临之劳倦而来,然而此句紧承首句“三千年事”之下,则其所负荷者,亦有千古人类于此忧患劳生中所感受之疲弊也。而其所凭倚者,则惟有此一萧瑟凋零之秋树而已。人生至此,更复何言?故曰“无言”也。其下继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乃与首一句之“三千年事”相应,故知其“倦凭秋树”之时,必正兼有此三千年之沧桑感在也。禹王宏愿伟力,然而其当年孜孜是矻矻所疏凿,欲以垂悠悠万世之功者,其往迹乃竟谷变川移、一毫而不可识矣,故曰“那识当时神禹”。三千年事,无限沧桑,而河清难俟,世变如斯,则梦窗之所慨者,又何止逝水、高陵而已哉。
以下陡接“幽云怪雨,翠蓱湿空梁,夜深飞去”三句,此三句是据传说用典。而梦窗之用字造句,则极尽光怪陆离之能事。盖“翠蓱湿空梁”一句,原当为神梁化龙飞返以后之现象,而次句“夜深飞去”发生于神梁化龙之前;而梦窗却将时间因果倒置,又用一不常见之“蓱”字以代习用之“萍”字。夫“蓱”与“萍”二字虽通用,然而一则用险僻字更增幽怪之感,二则“蓱”字又可使人联想《楚辞。天问》“蓱号起雨”一句,于是又有“幽云怪雨”一时惊起之意。总之,前几句给人一种渺茫怀古之思与恍惚幽怪之感,使读者对此充满神话色彩之古庙生出无穷之想像。
后二句,则又由眼前景物寄慨。曰“雁起青天”,形象色彩极其鲜明,此景必为白昼而非黑夜所见,然后知前三句“夜深”云云者,全为作者凭空想象也。而此句“雁起青天”四字,乃又就眼前景物以兴发无限今古苍茫之慨,故继之云“数行书似旧藏处”也。远古荒忽,传闻悠邈,惟于青天雁起之处,想像其藏书之地耳。而雁阵之飞,其排列有如书上之文字,在梦窗《高阳台•丰乐楼》一词中,即有“山色谁题,楼前有雁斜书”一句可以为证。是则三千年前藏书之说固已渺不可寻;今日所见者,惟青天外之斜飞雁阵之说而已。世异时移沧海桑田,正与开端“三千年事残鸦外”及“那识当时神禹”诸句遥遥相应,而予读者以无穷怅惘追思之感慨。以上前半阕全以“登禹陵”之所见所想为主。
后半阕“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翦灯语”,始写入冯深居,呼应题面“与冯深居”四字。此三句词,乃化用李义山《夜雨寄北》“何当共翦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之诗句,自无可疑。梦窗乃于开端即著以“寂寥”二字,又接以“久坐”二字,其所以久坐不寐之故,正缘于此一片寂寥之感耳。昔杜甫《羌村》诗有句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梦窗于“寂寥西窗久坐”之下,乃接云“故人悭会遇,同翦灯语”;此三句,一气贯下,全写寂寥人世今昔离别之悲。
后半阙开端先写夜间故人灯下之晤对;然后陡接“积藓残碑”三句,又回至日间之登临。全不作层次分明之叙述与交代。盖残碑断璧之实物,虽在白昼登临之陵庙之上,而残碑断璧之哀感,则正在深宵共语者之深心之内也。夫以“悭”于“会遇”之故人,于“翦灯”夜“语”之际,念及年华之不返、往事之难寻,其心中固早有此一份类似断璧残碑之哀感在也。故其下乃接云:“重拂人间尘土。”“尘土”不但指物质上之尘土,同时兼指人世间之种种尘劳污染而言。然而在记忆之中,这世间尘土不过如尘封之断璧残碑而已。“于是世间之事融会于三千年历史之中;而历史,亦融会于一己人事之中。此种时空交揉之写法,正为梦窗特长之所在也。
其后“霜红罢舞,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三句,又以浪漫笔调,另辟新境。自情感之中跳出,别从景物着笔,而以“霜红”句,隐隐与开端次句之“秋树”相呼应。彼经霜之叶,其生命固已无多,竟仍能饰以红色、弄以舞姿;惟此红而舞者,亦何能更为久长,瞬临罢舞,是终将亦归于空灭无有而已。故曰“霜红罢舞”。此一无常变灭之悲,而梦窗竟写得如此哀艳凄迷。又继之云“山色青青,雾朝烟暮”,则其不变者也。又于其上著一“漫”字。“漫”字有任随、任由之口气,其意若谓霜红罢舞之后,任随山色青青于雾朝烟暮之中。逝者长已矣,而人世久长,其间有无穷沧桑之感。梦窗运笔之妙、托意之远,于此可见。
结二句“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初观之,不免有突兀之感。盖前此所言,如“秋树”,如“霜红”,明明皆为秋日景色;而此句竟然于承接时突然著一“春”字以为笼罩之笔。盖开端之“倦凭秋树”,乃当日之实景;至于“霜红罢舞”,则已不仅当日之所见,而是包容秋季之全部变化于其中;至于“山色青青”,则更透出暮往朝来、时移节替之意。秋去冬来,冬残春至,年年春日之际,于此山前都可见岸锁舟船,处处有画旗招展,时时闻赛鼓喧哗。然则此为何事也?《大清一统志。绍兴府志。大禹庙》载:“宋元以来,皆祀禹于比。”此词之“画旗”、“赛鼓”,必当指祀禹之祭神赛会也。“画旗”,当指舟仪仗之盛:“喧”字,当指“赛鼓”之喧闹。然而梦窗乃将原属于“鼓”字之动词“喧”字置于“画旗”二字之下,连接“鼓”与“画旗”则为画旗招展于喧哗之赛鼓声中,弥增其盛美之情状;旗之色与鼓与声遂为浑然一体。
此词通首以秋日为主,其情调全属于寥落凄凉之感,于结尾之处突显春日赛会之喧闹,为全篇寥落凄凉之反衬,余波荡漾,用笔悠闲,果真可以因春日之美盛忘怀秋日之凄凉者;然而细味词意,则前所云“雾朝烟暮”句,已有无限节序推移之意,转瞬即逝的春日喧闹与永恒的凄寂形成鲜明对照。
徐晋如赏析梦窗的登览之作,往往高蹈中见出沉郁,读后常有秋风过雨,一片荒凉之慨。如《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
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nuó)识当时神禹。幽云怪雨。翠萍湿空梁,夜深飞去。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 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翦灯语。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霜红罢舞。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
禹陵在浙江绍兴,是历史上著名的贤君大禹安葬的所在。词的开笔,简直是老杜的笔致,苍茫、阔大,极尽沉着之能事。“三千年事残鸦外”,如同说“三千年王图霸业,都付残鸦”,“无言倦凭秋树”意思是吊古之情,积郁胸中,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倦然倚着秋树,任凭无限感慨,从心头流过。“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是说时间无情,高高的山陵变成了深谷,永恒不息东流而逝的河川也改变了路径,当初大禹治水疏浚河川的成绩,现在已经无法见到了。
接着“幽云怪雨”一句,是蓦然而起的插叙,为的是引出“翠萍湿空梁,夜深飞去”一段奇情壮采的故事。传说大禹祠“正殿的主梁常常像被水浸过,还沾着水生的萍藻,人们不免骇异,后来才知,因名画家张僧繇曾在禹梁上画了一条龙,当风雨之夜,禹梁变化成龙,潜入鉴湖与湖龙相斗,风雨停歇,再飞回到禹祠的正殿。梦窗对典故的剪裁是非常见功力的,他截取的往往是典故中最有诗意的细节,这样就使得他用典使事,不让人觉得是在“掉书袋”、“獭祭鱼”,而灵气流行,成为词的有机组成部分。
“幽云怪雨”四字,见出梦窗非凡的语言创造能力,前人把这样的能力称作“自铸伟词”,的确,用前人没有用过的词语搭配,却又不令人觉得生造、突兀,这是一种非常了不得的本领。“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则是转而写禹穴。禹穴是大“禹藏玉简书之地,这两句意思是,大雁从天空飞过,排成雁字,仿佛是当年玉简书上的奇字。
过片“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剪灯语”是时空的蓦地跳转,补叙与冯深居共登禹陵前夜的情境。老朋友难得一见,到夜晚也舍不得各自安寝,于是久久地在西窗下坐着,剪去灯芯燃烧后炭化的部分,让灯光更明亮些,说着话,排遣寂寥的情绪。“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又转回游禹陵,禹碑、玄圭、玉璧等文物,已被苔藓尘土所积,词人与友人摩挲古物,自然兴起伤时念乱之悲。“霜红罢舞”一句,转写禹陵山景:经霜的红叶,已凋落干净,暗中交待节令。
“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则是作者想象,霜叶凋尽后,任凭朝晚间山岚雾气蒸腾,时令经冬徂夏,山上的植被,也转为青绿色,再到春夏之交,会有很多游人来到禹陵之上,凭高欣赏端午赛龙舟的热闹场面。“漫”是一个虚字,表示“任凭”、“由得”,直领以下四句,笔力十足雄健,而这个“漫”字,隐藏着词人对光阴流逝的无奈、悲愁之感。普通民众“画旗喧赛鼓”,浑不觉天地翻覆的巨变即将到来,与词人忧患时局的情绪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清代词论家陈廷焯《云韶集》评此词曰:“凭吊中纯是一片感叹,我知先生胸中应有多少忧时眼泪。”真是知梦窗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