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奶奶的蒲墩】

王泽生 · 发表于 2015-11-15 03:33:29

【散文：奶奶的蒲墩】
（2015-10-28晚拟题，11月13日晚、14日上午写于辽阳太子河区小旅馆，15日凌晨4点截稿）
子话说，梦中额吉的额吉，那蒲墩是祖母慈祥的味道。——作者题记

努敏河树的叶子，红了，红彤彤的又是一年。这红，在霜里精神着，好看着，枯萎着，逐渐腐烂着。很多故乡事，很多记忆就这样，老去。奶奶的蒲墩，却是一片不老的秋叶。
故乡的秋天是圆形的，谷子熟了，味道浑圆。草籽熟了，就一道弧线飞散，一群群扑满天的鸟来啄食。秋的一切都指向村庄，村庄成了轴心和原点，秋收的半径比秋风还长，扫过之处，玉米叶子刷刷漫响。这时节，玉米棒子带着皮收回家，奶奶开始编弄她的蒲墩。
秋收一样，过年一样，这是奶奶一年一度的礼俗。不知编弄了多少年，奶奶老了，老了的奶奶终于陪着爷爷回关里了，爷爷老肺病怕冷，奶奶也思念故土。山东曹县乡间一个很普通的小村落，奶奶还是没能在那安度晚年，从东北回迁到那，好景不长，爷爷病故，奶奶回山西省跟了四叔直到去世。自从离开东北，奶奶再没编过蒲墩。
奶奶南返后，所有家当留给了俺这股，那件蒲墩母亲用了多年，直到我大学毕业还残在。望着残缺不全的蒲墩，时间磨蚀的痕迹竟是残缺的，我回想着祖母离开小村子的情景。那天下着大雨，通往县城的大客车泥浆飞溅，小站就是村口，没任何站牌。车影悠忽缓慢，遇到深辙还一步半停，当年，我好想和奶奶一道回家。这些年，我的心一直在路上。
故乡的玉米比秋风壮实，他叶子拧绳子，拧成的宽辫子，再盘上车轮状，用针线缝住，就是传说中的蒲墩了。奶奶用它当坐垫，在祖屋的灶膛前，在灶门口，奶奶端坐着，一棵一根地添柴。屋地是土的，冬天里门板挂着厚霜，寒风挤进门缝，灶屋里愈加烟气缭绕。奶奶忙碌在铁锅前，背影依稀，特别是她弄好饭菜盖上木锅盖，又一如既往坐在灶门口，慢摇着铸铁风车子，有时也用木风车。烟熏火燎，奶奶慢摇着时光，屋里哈气白了，冬天白了，她头发也白了，岁月也惨烈烈白透了。
奶奶仿佛仍就坐在那，时光里恍恍惚惚，其实老屋早就空空如也。生活是无奈的事情，蒲墩一样损耗掉，日头一样地旋转，可还就是这般绚烂。绚烂，其实也就是彻底地灭完，或者是新的起点。我知道，奶奶永远走远了，永远再不能回来，就像当年离开东北，我眼里隐行断线的珠子，和奶奶那哽咽的挥手，都已经收不回来。奶奶撇下她的蒲墩，也撇下她的孙儿，那蒲墩却为我，为我抵御过老北方地上的凉气。
三十多年前一个秋天的黄昏，吃罢晚饭，奶奶坐在窗外，低着头，借着月光梳弄玉米皮。一大家子都围坐在周围，她是全家的最年长者，母亲挨着她并肩而坐。这样的手力劳动一直要忙到深夜，刺啦刺啦——刺啦、刺啦，手指撕开干巴巴的玉米棒，拽下脱臼的老皮。这是抢秋，秋收紧关节要了，就直接拽掉秸秆上的包米棒，灌袋子弄回家，进行二次清理。反正是抢回家，抢秋抢秋，不抢就丢，早一天抢回去就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然老是悬吊着一颗心，七上八下怕秋贼。秋贼很厉害的，谁家一旦被瞄上或慢收拾几天，那一年的心血就白搭白了。而抢收回来，还必须及时去皮，因为此时天还热，堆成大堆的包米棒子最容易发烧，熵热了那可就捂巴了，长了霉变的绿毛，包米粒变质，别说人吃，就是作饲料也是扔货。所以，抢秋回家还必须抢，乃至贪黑熬夜鏖战，白天壮劳力们忙于地里。
这是塞外很特别的秋收图。故乡的小院里，要点起煤油灯或撑起电灯，灯光恍惚，月色挂霜，溶溶如秋水。不，比秋水更惨白，白若奶奶的鬓发，白若秋夜呼出的哈气，白若那散着秋味的包米叶。那时代，一家子这样，千家万户都这样。一个庄子这样，偌大的松嫩平原都这样。这是那个时代的记忆，很普遍，但后来又很普遍的消失了。这是一个时代的印痕，故乡月依旧，大雪花依旧。年年岁岁，玉米秸依旧割倒，从田野赶回家园……
故乡的灶火依旧壮壮实实，它是金秋的底色，是金子般的阳光。每年金秋，玉米秸就堆成山，这么多的柴禾，寒冷的冬季可有大用处了，那是一冬的烧柴。还可当牛饲料，让猫冬的更牛啃食掉叶子，剩下的秸秆捆起来风干。玉米秸过去是个宝，过去扒完包米棒，还要秸秆捆回家。捆扎包米秸很繁琐，很累人，很费工夫，不过它是冻土村庄的核心燃料，有了它就有温暖的火炕，有了它日子就有了烟火气。除此，梳理掉的棒子上的白叶子，可以当牛羊的栏垫，可谓是物尽其用，老农总是把资源发挥到了极致，这种勤俭的美德，吾辈是学之不来的。再除此，则是奶奶别出心裁，用包米叶做蒲墩了，我更学不来。
这并不是件独门手艺，也没什么深奥技巧，但整个村庄只有奶奶打蒲墩，奶奶是外乡人，蒲墩是她的乡愁，从齐鲁老家带来的习俗在此生根了。从梳掉的棒子叶里精挑细选，当然，头层风干的老硬皮必须淘汰，紧贴着棒儿的绒皮又太细太窄，那就取其中间的，有筋骨还有良好的柔韧性。奶奶所选的原材料一是一，二是二，叶片一叠叠一捆捆一摞摞，棱角分明，大小有层次感。这样的遴选怕只有奶奶能做到，接着，开始做绑绳，奶奶做得牢固耐磨。蒲墩打好了，奶奶就端坐在秋天里，秋天的小院子充满金色和喜悦。一有闲暇，奶奶继续弄棒子叶，编鸡窝之类的用具，故乡的庭院充满奶奶的味道。
还是故乡的秋天，那样的镜头发生了许多次，我忘不掉。且瞧，月色浑圆，霜白的奶奶和儿媳们，月色溶溶，梳理着玉米叶子，这季节天一擦黑，灯火就有了忙碌的迹象。且看，月亮缓缓，慢中有快，像一面镜子直照人心。且听，秋虫稀落，篱笆里人影沙沙沙，秋风吹着野风……奶奶端坐于蒲团，讲她那个版本的嫦娥奔月。我遥望夜空，看到的尽是星光闪闪，此刻中秋还未到，银河中的人儿在哪呢，我听得一塌糊涂快睡着了。这时，我被唤醒，奶奶煮好了一碗荷包面，那雪白的面，大白梨似的白，那油月亮似的荷包蛋，雪中透黄好诱人。奶奶说这是秋面，其实还没吃面，面味已经漫过棚舍，把老树上拴着的毛驴呛得上蹿下跳，声音很响。葱花爆锅，它也馋，一个劲地打着喷嚏，那叫打响鼻儿。秋天里体力劳作大，贪晚做活，一家子也要补夜宵，煮一大锅刀切的手擀面，都吃，热气腾腾那场景那夜色……那鲜亮滑腻的面，把我撑着了，肚子好像中秋的月亮。
打蒲团看起来简单，做起却不简单。之前的一些准备工作，奶奶做得很伶俐，任何凌乱的事情她都做得来。有些棒子叶要喷水，她把水含在嘴里，噗噗一口口扑撒，叶子就会变得柔韧舒展。然后，把缩卷的用手摊平，再撕成两指多宽的长条做绑线。打蒲团和滚雪球差不多，都从里往外编，一把包米叶理顺压紧，拿一条绑绳绑住，绑条两头扭紧打一个结。就这样，沿着棒子叶长度依次绑住打结，弯曲团绕，两两相扣，一般盘到够用的时候，就可收尾了。就这样，那些炽热的岁月，被编织在一起，就是红尘中的一天又一天，有苦，当然，也有蜜甜。日月穿梭，阳光是一轮永恒的金辇，这蒲墩如我，我是金辇之子。
蒲墩似乎可以让时光慢下来，当年，奶奶离开薛家屯的车影慢不下来。我跟着大客车奔跑，直至故乡的转盘路口，那夏季苍凉如秋。整日的那个上午，树叶随着我的激动扑簌，从那以后，奶奶丢掉了几十年也不舍丢弃的习惯——打蒲墩。奶奶回关里了，故乡空旷了，老宅子瞬间老了，只留下一件棒子叶蒲墩。那蒲墩打得好匀称，难度就在拐角的弧度，拐角必须要编得圆，里面的棒子叶要填得多一点，才显得丰满厚实。蒲墩的中心，棒子叶酌情相应减少，这样整体就会有腰身，呈旧时的茶盘型。蒲墩打好了，还要晒，晾干水分，就不容易发霉腐烂。奶奶做的蒲墩总那么厚实，大方，能用上好几年，她打好后自己留用的少之又少，大半都白白送给左邻右舍了，奶奶就是这样的人，心大如天。
打蒲墩的年代，多么清贫，而无论如何的清贫，我们都能活下去。而现在不再打蒲墩，我们的生活不再需要那东西，即使需用，也是流于形式主义，即使市面上有出售的，也只是工艺品而已。不知什么时候，从前的一些东西居然成了奢侈品，有些失去实用价值成了观赏品，这就是变迁。我们在变迁中长大，我们的上两代人陆续老去，我们的时代在与众不同。城镇化的狂潮来了，城里不再用棒子叶像火药捻子一样引火，故乡人也采用机器收割玉米棒，秸秆直接绞碎还田。每到后秋，旷野狼烟四起，横着席地而走，那是乡民在焚烧秸秆。显然，玉米叶的柴草价值也在消失，我们的生活还能有几分柴草味呢，我们还生活在草本时代吗，这世界还有什么绿色可言。
我曾经用火热的情，在这个季节播下了一片壮实的种子，等候着在乡愁里生根发芽。毕竟，我流浪的太久了，迟早我是要回到故乡去的，今天我在辽阳一家小旅馆还病着，思乡之情特浓重。今夜，归途起雾霾了，我手里强吃着一块面包，算是夜宵，从故乡那座城市带来的夜宵。人在他乡，我恍在故乡，恍惚老屋门外，又传来了奶奶忘带钥匙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