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人猫冬的那些旧事

王泽生

    故乡人猫冬的那些旧事
    （2015-10-31晚上）

    冬天里的北呼兰河平原，冰天冻土，满地大雪，户外零下三四十度，这个季节是高耗能时期。村民每天猫在温暖的屋里，足不出户，农村的文化生活很单调，每天两顿饭，仍旧围着太阳转。漫长的冬天里，两顿饭怎扛得住呢，于是这个季节开始大鱼大肉，杀年猪杀小笨鸡，这季节可是天然大冷库，一切东西都可天然冰冻。四大炖八大炖，四大碗八大碗的，人们海吃起来。赶大集，集市上没有就到城里采购，人们整天吃得油腻腻的，天越冷就越抗寒。日出日落，一天两个饱一个倒，漫漫严重就在猪样的状态中过着。

    其实，大冬天了，一切户外生产全都停了，包括建筑工地都等着来年五一开工。在外干建筑的也辗转于火车，赶回家躲冬，他们揣着钱回来很款儿。冬天是村庄里最有钱的季节，所以，赌风大盛。至于小赌算不得什么，派出所也不去理会，而十五六年前，小赌抓住也狠罚一顿的。所以，村庄开耍钱局子的，要用大棉被把窗子罩住，不能漏一丝光，要不半夜派出所的小吉普车进村，专门挑漏光的人家大搜查。不知何时，乡下兴起了麻将馆，就连城里这个行当也越来越盛，麻将馆里尽日烟雾缭绕，几张桌子围满赌客，其实那就是公开合法化的赌坊，开设者要到公安局申请执照的。这件事情没什么好处，官府对此心知肚明，也只睁一眼闭一只眼。麻将馆助长了赌博之风，这是无疑的。东北这地方，历来出土匪，更出刷钱鬼，过去耍大钱败了家的大有人在。

    就连俺们那样偏僻的小屯子都大有其人，比如，20年前我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乡下还有经管站，是个集资机构，年年冬天放高利贷。俺那供销社一营业员——那时俺那供销总社还没解体，处于承包状态——那人叫许大君，个高一米八，人也精神，可就偏好耍钱。为了赌，四处借债达六七万之多，有一年他找我到经管站担保六千块钱，我矢口否决——这也就是一念之差的抉择。后来，许某举家偷着跑了，毕竟他外债太大，20年前乡下的两三万块钱那是什么概念，一笔不小的天文数字啊，那时我才挣240块钱的月工资。最倒霉的是俺村曹六子，他辛辛苦苦种地，舍不得吃喝攒点钱，抬给许大君，甭说利息，连老本都卷跑了——其实路是自己走的，再痛都得忍着。再后来，他弟弟许二臣子也搬走了，至今许大君未回老家，几乎是人死债烂。可这是赌债，哪门子的人死债烂呢。

    每年冬都是抓赌的旺季，可赌鬼总也抓不绝。越偏僻，村里赌风越是浓，打麻将、玩扑克牌，这些是耍小钱的勾当。有的村民卖了豆子的钱，还不够还信用社贷款的呢，至于其他生产开销更入不敷出了，至于人情往份的简直不顾及了，索性，就拿这钱去赌一把，当然这是小赌。赌鬼门都有一种心态，撞大运，结果输了不能自拔，越拔越深。赌博就是一个无底洞，一个大泥潭，还好，小赌鬼们过过瘾而已。如若想玩大尺度的，家里老婆把着钱，他站在牌桌前干搓搓手，看别人的输赢和牌路，过过眼瘾和心瘾罢了。俺们那西南屯的刘延，就是这样的小赌棍，农闲了就经常溜达到俺屯子玩点小局。大学毕业那年，我在防疫站住宿，王大春（杂役）、大魏（兽医）、刘延、王义杰等人，就凑在一起玩“三打一”的扑克。

    冬天是村庄古老风俗最浓的季节。除了赌，就是红白喜事最盛行了，特别是男孩子家托人说媒，这个季节双方人家看好了，撂了彩礼，定好黄道吉日，双方各自开始操办。当然了要买些青菜，在家预备流水席，铺张浪费一次，可也接纳大笔的礼金。现在随礼分子钱，可不是20年前的三五十块的，现在一出手就几百几千。现在女方张嘴就是楼，要楼，20年前还是时兴要大砖房呢，时代在变迁，悄然而又飞快。婚俗的变迁不经意之中，一代人已经成长起来，我客居这座小城都七八年了。结婚后，村里并不安静，女方有私奔的，俗称跑了，有闹离婚有第三者的，这些和社会主流现象日益接轨。猫冬的季节，村庄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奇谈怪事，比如某某癌症死了，治了好几个月，钱财没少糟。

    东北这地方，屯子里原来老土房时代，篱笆墙之间，院落之间有过道门，邻居彼此来往方便。但不少人家盖起大瓦房，弄得跟大内高墙似的，彼此往来不便，特别是有的专门养了看门狗，严重影响外人登门，这类人家很特，很古怪。可村里仍旧有些特定人家，几乎就四门大开，每天都很招人去，不论村东村西村南村北的，都愿意到那坐一坐，那地方人气旺，熟人聚在一起唠嗑、侃大山、开玩笑、讲古，什么海内奇闻国家大事，什么乡里快消息、小道隐私之类的，相互你一言我一语的交流杂烩。那种地方是全屯子的消息中心，新闻发布所，相当于再早生产时代的“经管房子”——生产队的会议室，茶余饭后，社员们凑到那闲扯一番，什么花边新闻和谈资都一股脑开了锅。而自己的伤悲，别人永远体会不到。

    串门子，这风俗也与时俱进。俺薛家屯最招人的还是大户薛，尤其是薛老三，他在村东头，还有薛老四，他在村中间。住乡下时候，这两家我常去，特别是薛老三这人厚道，我没少和他喝小酒。诺敏河那地方，很讲究互助，平日里谁家大事小情，哪怕抬抬麻袋酱缸之类的小活，只要彼此吱呼一声，那可是有求必应，有求必到。互助之俗，最能体现于春耕和秋收，春播几家查伙下种，秋收更是提前结盟，几家的豆子按照最后熟透的次序，轮流下刀割地。大车小辆弄回家，打场也同样是互助的。过去这样，近些年大兴直收，就是大豆联合收割机，省去了繁琐的秋收环节，不过互助之俗仍旧不减于从前。至于其他方面，比如谁家盖屋，人去帮忙就可以了。比如，谁家生小孩要下奶，就是拿一些鸡蛋去探望，这是过去的办法，现在行不通，必须动真格的——直接送钱，算是一种随礼、新红包吧。

    黑龙江松嫩平原的冬天最是漫长，它比长春晚许多天在节气上，比辽阳更晚。比如，现在绥化这边建筑工地停工了，上冻冰了，辽阳那边还在施工中，仅仅一早一晚冷些罢了。漫长的苦冬给了绥北大地特殊的性格，人们可以像猫一样猫起来，整天老实地待在屋里，趴在炕头上烙肚皮。的确是，北中国冬天的人们与猫像极了。乡间猫冬有老火炕，盘腿大坐，尽日有大把的时间，打扑克或闲聊，消磨掉白日好时光。黄昏时候，更有大铁炉子，几个人聚拢在一起，炉上坐一把大铁壶，白开水吱吱冒着烟气，喝着热嘟嘟的大碗茶，看新闻联播。年关有火红的灯笼和雪花馒头，三九天有飞扬的大眼泡。还有风雪大集，十里八乡都来赶大集，雪国的热闹是多么地挡不住啊。人生至境是安闲，也许老农猫冬便是最幸福的事了。不过对于我，最好的生活状态，是该看书时看书，该吟诗就尽情吟，看见优秀的文章欣赏。故乡人不像我，他们没有我这样的高才，不过他们很善良，看到落魄的人也不轻视（比如到村里乞讨的乞丐），他们也有自己的小生活和小情趣。

    猫冬时节，阳光百无聊赖的，颇有点类似“猫咪咪草”。它不是猫眼草，也不是猫草。据说凡是猫爱吃的草统称猫草。咪咪草这么好种，怎么会有人种不活呢？一定要生在野外才能活。就像燕子麻雀虽然接近人，可逮住怎么都养不活，这种生物特性很是奇怪。故乡冬季漫长，但也酝酿着农事，这是天性，和燕子麻雀的特性有些类似。村里老农们凑在一起，话题万变不离庄稼，从备耕到下种，从化肥到喷药，大事小情无一不是巨细到家了，他们的话题就如此深入，可还是谷贱伤农。其实他们害怕豆价低潮，比怕老秋冻还厉害。他们叼着纸卷的旱烟，喷云吐雾，唠扯起自家的豆子话语滔滔不绝。他们彼此不是察看种地经验，就是琢磨谁家种啥种子高产，用啥化肥有劲，计划自己来年如何下种。老农们熬着残酷的冬月腊月，等候着天时，他们一年的成果——豆子都囤积在库里呢。等候豆子涨价，希望在年关以前能好卖个高价，以便还还东家西家的一些烂账，比如这一年的生产费用和生活小债务。而到了年后，豆子掉价，或有行没市了。再等到二月二一开化，冻穴子装的大堆黄豆容易“捂了”，所以，要经常掀开穴子透气，而有的人家丝毫不观望，大刀阔斧的卖掉。而有些老顽固就是拼命死搁着，比如，邻居老赵考虑事情就迂腐至极，就是一块木头他也能放烂了再用。

    我的老宅子被他看了六七年，看得房倒屋塌，这是我疏忽大意了，可那时我久病成灾，没半点气力回去弄一弄。他种我菜园子有10年之久，尝到甜头了，那一小亩子菜地，每年都能打包米两麻袋粒子，够吃一年大碴子和包米面了。还有我那些生活杂物和各式工具，都且不说。单就老屋坍塌了，一切房木也快朽掉了，院门锁不锁也一个样了。我的老宅成了不设防的地方，没了人气，没了炊烟味，甭说几间土屋，就是偌大的江山也会垮掉的。我怀念安居在老屋的那些日子，我壮年时光，那时身体素质真是棒。老屋那过去的天空里，我忘不掉自己的奋斗，忘不掉我的笑声。老屋和我一样，宁可孤独，也不违心。老屋孤独的倒下去，我那些曾经的故事散入泥土，如何能找回来呢。

    北呼兰河薛家屯，这小村的生活有音响，也有色彩。一年四季，走马灯似的挨次到来的是农事，地垅沟里暗无天日的劳作，人们充满着对未来的希望，可一年到头还是灰暗的生活。粗茶淡饭，粗线条的生活方式，带着几分原始性的色彩，这种民风也在退化。冬天里也是忙忙碌碌，浑浑噩噩，杀罢年猪，喝着烧酒，人情往份的随随礼，就熬过那漫漫寒冬。和20年前我毕业时候比较，杀年猪旧俗早就松动了，因为自家养的小笨猪少了，都是直线育肥的饲料猪。杀猪宴请四邻的情况少了，几乎就是绝迹。因为猪肉太值钱，吃一顿要烀好几十斤好肉，那可是上千块钱，对于勤俭人家而言是要心疼死的，于是乎就悄然消失了。猫冬时节，农家腊酒足鸡豚的故乡，已经灵魂出窍了，此等旧俗黯然失踪了。

风吹树吟

这就是悠悠日子.......精彩而浑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