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风韵特邀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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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道场 ·灵屋 ·夜歌
我九岁那年春天祖父少藩逝世,做了三天三夜道场。当时附近有宜城观与石嘴头的两班道士,分别以尹子忠和彭树怀为首。后者既是本家,法事就请他做;这也叫“肥水不落外人田”。
道士的行头跟戏班差不多,也无非锣鼓唢呐袍褂桌围之类。只是戏班不用“功德画”;至于画里那些头顶祥光身踞莲座的菩萨,除了名号不同,其他跟佛教的并无二致。
他们在堂屋里打开箱担,点燃香烛,挂起“功德”,再响一通锣鼓,算是“起道场”;然后唢吶前导锣钹后随,在亡者卧室与灵堂之间往返三次,作揖打拱再抬出遗骸,而且必须从侧门进入灵堂,叫“请尸入棺”。从此每隔一阵吹打一通,铳炮之声此落彼起。树怀九阿公则剪贴灵幡书写神位,准备盖大印的冥司“关文'”,忙个不亦乐乎。而且头天晚上的“围山拜柩”也得由他领着孝子们绕棺磕头;这大概是他最辛苦的时候,因为不仅得穿着草鞋拜到深夜,还要不停地念诵“文数”,所以给他的包封也比其他道士的大。
道场的高潮要数第二晚的“开路”,那场景最壮观,气氛最神秘,看热闹的人也最多:先在堂前地坪上用二十四张大方桌叠成八座高台,台上再放把椅子,椅背贴着“关防”,算是通往阴曹的隘口。再从灵堂内用整匹的白布拉出一座高过人头的“奈何桥”,桥头下搁着纸糊的“地狱门”。当一位口齿伶俐嗓音清亮的年轻道士手摇长竿灵幡,带着跪拜的孝子依次至每座“关”前高声唱读一遍“关文”之后,一身法衣道冠打扮满脸悲天悯人神色的九阿公出场了。他左手晃着“灵宝大法师”的蟠龙令尺,口中念念有词,右手仗剑猛地劈开“地狱门”。此刻鼓乐铳炮声响齐止,灵堂内外气象阴森;大人说“火焰山”低(喻阳刚不足)的人还真能瞥见桥上争先恐后而过的鬼魂呢!他们还煞有介事地警告道:如果碰上鬼魂在你头顶撒尿,可千万别出声,不然你的魂魄就会被鬼魂勾走的。
可惜我那时人小胆也小,既缺少足够的勇气现身说法来拆穿他们无知的“鬼话”,也无心留意专司哭灵的孝女们有泪无声的“泣”,有声无泪的“号”或声泪俱下的“哭”,更谈不上为祖父的撒手人寰痛不欲生;只无端觉得鼓乐喧天铳炮齐鸣和“流水席”开个不断的道场新奇有趣。如今九阿公自己也早已过了“奈何桥”,但听说当年那种法事又在乡下时兴起来,而且铺张浪费的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慨叹之余,有关故乡丧葬风俗的朦胧记忆便逐渐在我脑海中清晰起来。
第三天的道场除了祭灵就是念经。即使声势浩大的“出门”情景跟现今排场的送葬长阵相比也大为逊色,值得一提的只有第三夜的“化垄”即烧灵屋。
活人为死鬼设想的周全在灵屋上可见一斑。他们大抵因自己劳碌终生难得温饱,便存心让生前安分守己的亡灵在阴间的衣食住行得到最大满足。所以灵屋虽用篾扎纸糊,但其外表的富丽堂皇远非阳间实物可比。且不说金灿灿银晃晃的飞檐斗拱画栋雕梁,单看局部的布置就令人叹为观止:门前雄踞一对威武的猛狮,还安排几只张牙舞爪的恶狗;朱红大门上贴着“福”字斗方,两边衬以镂空的金字对联;敞开窗户的房内床帐被褥用具俱全,楼上楼下各样陈设井然有序;甚至丫环仆役都站在各自相宜的位置,仿佛只等主人呼唤便会应声而动似的。
做好主要冥具灵屋之后,还要扎糊车夫力士轿马箱笼之类,以应亡灵赶赴阴曹途中之需,并选择背风向阳处平整出一块“垄场坪”来摆放焚烧这些冥具:道士先往纸人纸马眼中及其他冥具上揩点雄鸡血名曰“开光”,后边响锣钹边祷告地府放行亡灵上路;再用丫形油纸捻点燃满地金碧辉煌的纸竹制品,使其顷刻灰飞烟灭就算大功告成。
烧灵屋固然得花不少钱,还得有艺高胆大的“纸马工”来扎糊;但更须相对宽松的社会环境允许。我那仅后祖父三年被迫投塘自尽的祖母就没有这种运气,她只享用了一个拱顶船篷似的“鸡笼屋”;还得在没人注意的时候与地方焚化,以免给活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们家乡最有名的“纸马工”是住在摇风塅的刘耀山:他不是篾工但剖出的篾片既薄又匀软硬适中,他不是雕工但镂空的对联字体遒劲剔透玲珑,他不是泥工但制作的灵屋结构合理精巧绝伦。这样说倒并非由于我与他在十年浩劫中有过同台挨斗的缘份,实在是出于对他毕生钟情纸马艺术宝贵精神的敬重。
最近母亲远道从故乡来此,闲谈中提及刘耀山如今又是生意兴隆。我料想晚年重操旧业的他手艺定是炉火纯青;如果有人给他一份详尽的图纸,他准能将一座别具风格的大观园扎糊成功。而灵屋做得再好,其艺术价值怎可与大观园相提并论?
“出门”的队伍将灵柩送至墓地后,一般只是暂放穴中,要另择吉日“正葬”后墓坑才能封顶;而正葬的头晚是常常要唱“夜歌子”的。
夜歌子其实就是挽歌,唱的地方多在墓地。如果无须择吉正葬的则于“化垄”前夜在灵堂里唱,不过唱这种歌的不是道士而是当地的才子,这些人也往往擅长唱山歌(一种乡土味极浓的俚曲高腔情歌);只是同为高腔俚曲,夜歌的内容情调与山歌迥异罢了。
父亲唱夜歌在当时当地小有名气,夜深人静他的高腔能传到两里之外。十岁那年我陪父亲唱过一晚:那是一个月白风清的仲春之夜,两床晒垫搭成一个人字棚,盖住未封顶墓穴上的几块门板就是“丧堂”;三五个人挂盏马灯,带上锣鼓鞭炮就算歌班全套行头。鸣锣击鼓由我负责:父亲每唱完一段歌词(末尾总拖个很长的“啊”),我就左右开弓同击鼓锣,三响一顿,数顿辄止。他们说这是用来吓退野鬼的,因为唱歌时会唤来四山的野鬼吹灯;但当我每次壮胆探头于棚外,却从未见过半点鬼影;也许就从那次墓地亲历开始,我就再也不信鬼了。
父亲唱过的夜歌全抄在一个毛边纸订成的本子里,我虽偷看过几次,可惜没记住内容。后来那本子“破四旧”时被造反派付之一炬;父亲也积劳成疾过早地撇下母亲和我们四兄弟走了,而且是戴着“帽子”走的。当然没人为他唱夜歌子——歌本子烧了,歌手们散了,夜歌子从此失传了;只留下这几句断断续续的歌词残存在我的记忆里:
“尧帝与舜帝,哪个帝主一千岁?秦王楚霸王,哪个王侯得久长?……三岁孩童也是死,八十公公也是亡。”这大概是安慰亡灵的。
“天光了,天光了,天光好唱《辞丧表》。《辞丧表》,表辞丧,辞别亡者出丧堂啊。”这可能是尾声吧;唱完这两句还要加上口号:“左一关,右一关,双脚跳出鬼门关!”当年每到这时,父亲就该收拾行头回家来了,但这一次他终于没能“跳出鬼门关”。母亲说,兴许是他安慰过的那些亡灵邀他到阴曹地府放歌去了,可那一年他还刚满五十岁啊!安慰了别人大半辈子,到头来没有半个安慰自己的人,这恐怕也是父亲始料未及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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