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笔5则：小城秋味】

王泽生

<br /><br />    【散笔四则：小城秋味】
    （整理于2015-10-8下午写一二，次日早写其他）
  
    【1、秋市是一穗老包米】
    一到9月，秋天就挺起了二锅腰，它比以往都富态。秋风也不甘示弱，狼头似的长啸起来。西市街上老早就吆喝起来，“月饼了月饼”，中秋节还远着呢。
    明月逐人来。月亮节是盛大的，大自然在为我们摆一桌大餐，大海宴。就连最贫瘠的土地，也会穷大方起来，努力地把秋实呈现。
    万物被推向秋天，就会衰老，其实衰老只是瞬间之事。北呼兰河方言里，有诸如此类的词汇，老豆角子、老茄裤子、老黄瓜种、老包米、老油条、老夹杆子等等。一个老字，总有道不尽的俚俗和乡情。
    西菜市上卖青包米的特多，一堆堆的摊在路边，是白粒儿的粘包米。地摊很火，卖价高，一天能卖掉上千穗。我听摊主们说，今年灌浆时候，7月份低温，包米瞎尖子，就减产不少啊。
    每天，堆积的玉米青皮，就占了菜市大垃圾堆的一大角。可见青包米棒子多么下货，这能一直卖到老秋下苦霜，卖到大地扒包米。卖到最后那一刻，就是小包米瞎子了，棒小粒也稀稀拉拉的，但包米瞎子香啊。就类似乎喝酒人常说的“腐根儿”，才最有味道。
    其实，包米瞎子就是未长成的，贪了青的小包米崽子，是从成年包米棒中挑出来的，简直是万里挑一，很难。如果灶坑烧烤之，那可是故乡的味道，童年的味道。
    一到9月了，街头烤包米的烧了，简直是凤毛麟角。而10月初的小菜市，青棒子价格也在贬值，五毛钱就能买到老包米，颗粒硬盖子但还有些浆水，这是老秋之气了。

    【2、秋市杂记】
    9月21日下午，我逛西菜市，秋菜突然如潮了。这才三四天没逛，秋市就猛然高涨，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砸来，就这样，秋市不偏不倚地来了。
    上午阴天，中午太阳露了一下脸，就缩膛了。昨晚后半夜下了小雨，一夜转凉，带凉不热的，小咬突然漫天撒欢了。走路不小心直钻人的眼，路人要用手呼啦眼前才敢前行。今年气候怪异，怪到小咬昙花一现，去年小咬经久不息，持续了一秋。今年小咬没成灾，是一件大幸事。
    昨晚上，遛街，街上那祥和的灯光，街树已然是疏叶，彼此映衬得刺眼。这城市太局促了，街旁本就窄小，还弄了些大花池子，占去了人行道。就连路灯脑袋也居然伸到树冠里，于是就发生漏光了，树叶斑驳，光线也斑驳。这一幕好似筛子眼一样，银中杨叶子不知何时竟落了那么多。
    小城黄昏是寂静的，不远处的北二道街口，一大群人黑压压的在围观，那有一伙唱二人转的。这是一些城里人，年岁比较大，酷好二人转，就结社在一起，经常来此免费表演。于是，每当太阳一落山就唱起来了，比秋社还热闹。今年又兴起了一伙，盘踞在西直路南二道街，只是在道东。两伙都是野台子戏，唱的唱，拉胡弦的拉胡弦（乐班子），不少看客来此一聚，围的铁筒似的。
    这边，野台子戏掌声如潮，叫好声此起彼伏。那边，日头最后一抹余晖散尽，菜市缓缓散市中，北头一些摊主忙着装车，南头一些则把蔬菜打包，用大苫布捆扎起来。路灯下，人影忙动，顾客背影渐次依稀。
    此时，菜市最旺的时刻来了。菜市大垃圾堆，日渐高峨，眼下紧巴紧正是秋菜旺季。土豆成袋子成袋子的，隆重上市了，我这个楼道里五楼那两户，每年这时候都买五六编织袋，直吃到来年开春以后，他们很能吃土豆子。今秋土豆价和往年基本持衡，黄瓤子比往年多，很受欢迎。一编织袋60斤才35块钱，还给你扛上楼，能省一把力气，真划算。
    菜市上雪白的大粉条子，也一堆堆的，码成垛，在小四轮车斗子上，下边摆着小铡刀，不论买多少都给你截开。乡下游动的小贩子，是开粉房的，则没有铡断的习惯，他们尽卖原装货。
    大白菜葫芦贝等等也不便宜，小黄瓜小茄子，清一色的小起来，似乎还很小就扭下来卖高价，就是继续攒足劲也长不多大了。之所以小，惟一的理由是人们喜欢小，因为这时刻，人们都在打茄酱，这是风俗。就是屯子罢园时候，把茄妞子小辣椒混在一起炖，咸一些，但又不能太咸，既可当菜又可当咸菜。因为天凉了，茄酱自然能放住，挺得时间长一些。茄酱是本土的秋疙瘩菜，当然是要农家自产的大酱了，大铁锅猛炖，如此茄酱，焉能不香。好多年了，我没有吃到茄酱，那是故乡的味道，老屯的味道，妈妈菜的味道。
    茄酱是一种沾满乡愁的东西。在我进城的头几年，小菜市像是没这一说，这二年突然冒出打茄酱的材料来，是乡下人把这一风俗带进城，并发扬光大了。不论茄不茄酱的，毕竟秋寒袭人了，本地菜数量越来越小，以至于绝种，就是有钱也买不到，苦寒之地就是这种地理习俗。
    至于豆角子，旺季已经过去，很平缓很自然就过去了。我顺应这个大势，弄了不少速冻豆角。直到今天才想明白，市场北头烟疤脸那女的，卖给我的是小马掌，怪不得豆角气色差一层。那龅牙女的才是真货，大马掌。
    现在，小赖巴豆角子还是有的，也不怎么贵，不过绿茵茵的绿豆角少见了。菜品很是稀少，买者少矣，购买力显得不够充沛，这是秋愁。
    城中一些闲人，貌似优裕之徒，四处出城到水边河畔，捞虾捕鱼弄景的，他们把大把的时间放在消遣上。其实，秋鱼正肥着呢，现在野生鱼极少，即便有也是放生在水库里的。

    【3、今晚下霜】
    9月24日下午，西市街菜市，我看到一种菜叫秋葵，外形呈四棱椎体，有些像香蕉。这是稀罕货，我第一次见到，据说也叫洋辣椒。秋风把每一种颜色吹到菜市来，包括老百姓脸上的喜怒哀乐。
    到城郊去，看看秋色吧，我只是坐在落叶的树下，任四周的作物随风簌簌。绥北平原的秋天是大海，瞧这大浪头多高，一个猛子扎下来，大风不见影子，可庄稼棵起伏如芦苇荡了。那海浪是青纱帐，是残绿，是浓烈的枯黄，是漫白的霜气，是还暖和着的秋阳。这个时刻，雾雨晴交错徘徊在这块平原上，气候一日三变，甚至一天变更好几轮。风向在大逆转，由北朝南广阔地铺展开，秋就熟透了，在剧烈中一场大变迁开始了。
    小贼风卷着草籽，四处呲牙咧嘴，把成熟无线张扬。庄稼地一棵棵沉甸甸，风一起一伏，好似坐钓者在抛竿。可无论怎样的饵料，不论粗饵还是拉饵，苦霜大势已去，庄稼定型是大丰收了。
    小兴安岭上，山果子红熟了，一嘟噜一嘟噜，一串串一串的，漫挑在枝头，摇曳在风中。如那红宝石，镶珠嵌玉，就一颗颗的珠粒饱满，是山丁子，是山里红，一场老霜过罢就红得透亮，红得发紫，红过山岗一直红到坨顶。
    昨天零上8度，我不适应，就去诊所挂了吊瓶。这个夏天，我没怎么用药，一变天气我突然感觉不适。于是抛费一些小钱只能维持，还需要用口服药，咔咔几天把抬头的病情镇下去才是。据诊所的老汉说，今晚下霜，郊外该是零度了吧。就是说这天午夜以后，故乡的大平原上，霜气就会横飞，庄稼叶子顷刻萎蔫下去，包米棵萧瑟抽搐，豆叶落得一光二净，大野地就快透笼了。
    树梢稀稀疏疏，叶子不经意，在阳光散漫中飘零；一片片地坠落，生命的逝去何此轻盈。黄叶秋风中漂净，荒野一片，一尘不染的世界即刻到来了。天空的云头漫不经心，走走停停，或凝固不动，懒懒卧在那晒太阳，窥视这壮美的秋色。
    霜潮无边无际，山上每一株大树会变成红伞，红蘑菇，最后汪洋如海，是红海，红森林。如此这般的红树，乃枫红，万山红透，层林红透，红黄绿相间，并滋生渗透并过渡出诸多色调。大山之秋多么烂漫，一丛丛，一蓬蓬，塞北的五花山多么壮美。
    特别是林海日出静谧如火种，林梢红彤彤的清洌，和那枫红搅合在一起，漫山遍野红红火火，沸沸洋洋，这是秋红。林海日出的秋红，只存在于不太长的瞬间，是寒地所特有的生命气息。那鲜润的格调无法皲裂掉，千年万年乃至亘古，都无法老朽，即便是老态龙钟，也老而不朽，朽而不死。那秋红是故乡的年灯，红得乡思，红得撩人，红得打心眼里格外暖洋洋的。
    今晚有月，好圆，升起来冰一样透亮。夜空是一年里最澄澈的，居然能见到瓦蓝，蓝色的呼兰河之夜。塞上千里清秋，天空湖水一样，镜子一样的蓝。天蓝是最安静的，透骨透魂。今夜星子一股脑都蹦了出来，好似漫天爆米花，极具张力。
    家乡的山月红熟了，熟的沉静，熟得醉煞人，仿佛走出时间与空间的界限，狡黠绝美，冰清一轮，盈盈茂茂，盛盛满满。月下秋气浩浩荡荡，秋收浩浩荡荡。霜潮也浩浩荡荡，挺身大踏步地南进，五味杂陈凝予一刻。我咳嗽，一路不停，我知道天冷了，肺子熬不过老天爷了。
    小区里楼下，果林子还老绿着，它脚下是黑土，比街树落叶要晚许多。等到果树秃枝秃干，秋天就彻底走远了。到那时，金黄金黄的秋天，只剩下一片空旷，好在落日是血红血红的，它也在滴血泣述着什么。霞光，橘红，火红，酱红，万般说不出的红。红的从里到外的红，热热辣辣，那是家乡的红。天空红了，云海红了，且看那波那涛，那浪头，那汹涌，那峰峦，那裂谷。大海的浩瀚，大山的峻拔，这里都有，却似乎没有风。
    此刻，一切都是静止的，纯净的，开旷无比的。一朵朵白云是海底珊瑚，万般重叠，千般堆砌，百般连绵，居然纹丝不动。还居然静静地此起彼伏，迤逦到天际，和落日相拥。落日红透的那一刻，我体内有一种“飘浮”，是气体。是地气，秋气，心气，和我的灵魂一起随风奔跑，自由的奔跑。
    北呼兰河的秋天，霜天漫卷，每一个星子都对应着人间，每一个夜晚都通向黎明。

    【4、秋叶飘零】
    国庆长假期间，经常目睹街树之惨状，它们亢奋了一个夏季，秋天才到还没过足瘾就凋谢了。这和一个风情万种的中年女人，介于衰老和青春之间差不多。
    霜来那夜，阔叶类的，比如银中杨叶子就抖擞着，痉挛着卷曲了，仿佛是簌簌有声。我知道，那绿色在挣扎，低温之中冒油、瘦劲、倔强。它们在顽强挣扎，与苦寒抗争，与自己的生命挣扎，它们在爆发出生命的伟力——这可是生命深处最为极端的东西。
    霜后，叶子们安静无比。果林子好谦逊，叶片耷拉着，自然下垂，任凭秋风吹透，任凭苦霜抽打。一切喜欢，一切痛苦，一切幸福，一切说不清的情绪和心事，经过如此这般锤炼之后，经过叶绿素青筋暴瘤的抗争之后，都会在阳光里风干。万籁如此，秋天如此，人也不会例外。
    秋天总让万物万劫不复。草木其实比我们疯狂，那种疯狂秒针一样好不经意，听啊，杨树一叶一叶的脱落，凋零多么不经意。不需要偌大的风，就足以黄叶纷飞，生命的衰竭多么浩瀚。可是，已经刮起大秋风了，这是三四天的事了，那几天感觉特别冷，并非我高烧怕冷之故。白天刮，夜里也刮，让草木萧瑟的风头，已经透骨，人们老早地穿上了棉袄。
    这种冷风抽干了草木，街树不知什时候疏朗起来，仰望，树梢透天了，目光可以一脉通天。黄昏，路灯灯头夹在树冠里，光线斑驳地散开，竟那么通透，树叶子好稀薄。秋都快过去了，树叶子落得那么快，该绿的还是顽固的绿着，不肯懈松一口劲。窄叶的榆树墙子，很少有枯干的，它们齐刷刷黑森森油绿着，新滋生的嫩片冒着新鲜气，在拼命展示生命之美。
    黄菊花经霜，还未凋谢，它们命好苦，是苦菊，一副人老珠黄，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所有的花朵凋谢后，菊花傲然而立，它被冷霜久闭而独处，自生自长，最后自生自灭。它的抗争是孤独的，而孤独之美也往往是处于病态的。病态之美，譬如林黛玉，而畸形的自然美又当何如呢。

    【5、秋白菜】
    10月7日半夜，我厨房烧水，炸小棵白菜。拔插销时候，插台可能某处短路，迸射火花。其实窗外打闪了，给我错觉，看花眼了。
    当夜就阴着，如潮似的阴着，哐哐咕噜了两声小闷雷。秋雨悄无声息的来了，不很大，可刷湿了地皮，甭问，那是冷雨。秋雨！这该是最后一场，大也大不会到哪去，可水汽饱和的野地却涝洼起来，好在豆子收割完毕。春天有些晚播种的洼地，更要推迟收割期了。这样的雨夜，白菜会吃饱了水分，猛然一绿，可白菜已经完成了“撞心”。
    次日下午，我逛了雨后的菜市。没等到那，小区里直到满大街都是白菜了，大车小辆的，马车机动车，四轮三轮的，真个红火。
    满城尽是白菜味了，大葱似乎落潮，可能是种植的不如去年多，才价格独占鳌头，八毛钱一斤。毛葱还在狂卖但不落价，最低还两块五一斤，也是好，葱头大，比往年的都大，快赶上小土豆了。还是这东西，能搁住，爆锅有味。
    头一天！我好惊诧。大白菜占领北二路口了，大车小车成天盘踞在那，地上摆着大王八秤。三毛钱一斤，货比往年都好，还成车深入小区来卖。我小区里，楼前屋后地上摆满白菜，去了杂叶净身的。这两天但凡垃圾箱附近，堆满的都是白菜修剪掉的残叶，还有芥菜缨子。芥菜也是成车拉来卖，小城里人们喜欢芥菜疙瘩，冬天里它是主要咸菜。
    菜市北头，一老太太地摊上，买她芥菜缨两小捆一块钱，这是最便宜的青菜了。据她说，开水炸了，冷柜冻上，或直接咸盐杀了腌，有个人一次买30捆，这东西包饺子才好呢。她在误导，在鼓励我购买，我沉默而去。不过，速冻芥菜缨子倒是头一次听说，我有些动心。如果实施大规模速冻，那我将要添置一台冷柜了，我冰箱贮藏室早就满了。
    芥菜缨子是个好东西，以往都是腌制，成坛子成缸腿子的，但不能腌的太咸。深冬腊月，就淘洗出来，当青菜炖冻豆腐，它有独特的味道，是独有的东北冬天的味道。去冬，西市街出现了速冻的，就跟挂了冰碴的粽叶子差不多，绿绿的，其实更像冻了的甜菜叶子。两三块钱一板，是弄好了的，我先后买过两次，口感还不错。
    除了芥菜，尾随白菜而来的还有大萝卜，那可是真正的秋萝卜了，块头又大又胖。大秋萝卜，绿的是长腰子的，红的是老鸹窝膨大到极限的。
    菜农们很敏感，据说还继续降温，10月8日晚零度以下。这天还算行，还能暖和放晴两天，快冷了，我楼下602的邻居都这样感慨，他在卫校外科上班，50左右岁。上两天，他家一大堆花盆换土，他专门喜欢养花。秋都过大半了，他能不赶忙把花草弄整装了么。
    秋菜沾满秋雨的味道，太阳像个小火球，午间有点燥热。这片刻的温暖是鲜活的，什么是真正的美，什么是永恒的美，这就是。
    秋雨散寒烟，秋风猛然冷下来，人们走的样子那样难受，白菜棵一样一趸一趸的，也的确是，天冷得快撕破人的心肺了。西大坑公园门口，一早一晚遛弯的少之又少，那些游动的小吃贩子快失业了，不过他们一部分还天天光顾那，坚守着把钱挣到最后。学校门口家长来的更准点了，太冷，让他们成为标准的计时器。路人不再飘飘如夏日，却快步如风，二棉衣让他们豪壮起来。
    阳光仍旧一副熟睡的样子，苍白了些，但澄澈挥之不去。深秋的阳光是快乐的，充满微笑的，生活本就这样。用笑脸来迎接悲惨的厄运，用百倍的勇气来应付一切的不幸，就是生活的强者。
    秋天是富庶的，富得让你流油；也是贫穷的，也只能穷养人的精神。现在物质丰富，穷家富过，富家穷过，都是守业。人常说，穷养儿，富养女。不论穷富，固养一种生存精神才至关重要，才真正终生受用。最好的教育，不是知识的教育，是爱的教育，这就是种菜的哲学，和抚育儿女没什么大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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