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林晓月首席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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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蘑菇 秋夜,我把车停在国道旧收费站旁。那儿早荒废了,水泥棚子塌了半扇,像一张没合拢的嘴。我踩着碎石下去,只为解手,却一眼瞅见护坡底下的蘑菇——灰伞,黑斑,矮墩墩贴着土,像被谁随手扔掉的破钮扣。我蹲下去,指尖还没碰到,风就斜斜地插进来,把裤腿吹得猎猎作响。那一刻,我忽然想起白天读过的四句小诗:僻处野蘑菇,沉思谁拾取;秋风倏忽来,载著无声雨。二十个字,像二十枚冷针,把我钉在原地。
小时候,山里的蘑菇多。雨一停,松林里哗啦冒出一大片,像土地爷打翻的铜币。娘提着竹篮,拿削薄的竹片,沿菌根轻轻一撬,“啵”一声,泥土带香。她教我把毒菇和食用菇分开:毒菇艳,像狐狸精;能吃的丑,像老实的穷亲戚。那时我满脑子油水,哪懂什么“僻处”?只晓得跟着屁股后头捡,捡回去有肉吃。如今肉吃得太多,却把“无人拾”三个字嚼出了血腥味。
我伸手,把手机光打过去。蘑菇躲在光斑里,伞盖上的裂纹像老人手背的青筋。它不说话,我却听见它在叹气——一叹土薄,二叹秋深,三叹命贱。我忽而心虚,仿佛自己就是那个“谁”,那个被诗人点名又没胆应答的逃兵。拾吗?带回去干吗?炒一盘下夜酒,还是拍张照片发社交平台,配一句“秋天的第一朵野味”?我都没做,只是缩回手,像缩回一段不敢细想的往事。
风忽然大了。废收费站上的铁皮招牌“咣当”一声,像有人从高空扔下一面铜锣。尘土卷着碎叶直往脖子里灌,我眯眼,却看见更远处的山影在晃。那风不是从山谷来的,是从时间的缝里渗出来的——带着二十年前的柴烟,带着十二岁我偷摘邻居柿子的惶恐,带着父亲走后母亲半夜压低的哭声。风一路狂奔,像替谁递一封加急电报:你长大了,没人再给你兜底。我踉跄一步,差点踩到蘑菇。它依旧沉默,却把“沉思”两个字写得铺天盖地——原来沉思不是低头,是把自己缩成一粒尘埃,任世界从头顶轰隆隆碾过去。
雨就在这时候来了。说“来”并不准确,它根本懒得亮相,只是借风的肩膀悄悄往下溜。脸上一点凉,袖口一点潮,像谁偷偷替我哭,又怕哭出声被我发现。我抬头,夜空无云,星星被城市反光炖得发白,可皮肤却清楚记录每一根雨丝的轨迹——它们轻得像借口,软得像遗忘,落在眉心,像替我点一颗临时的小朱砂。无声雨,有声心,噼里啪啦全炸在胸腔里。我忽然懂了:真正的告别从不握手,真正的崩溃从不喊疼,它们只是像这样,风轻雨轻,把你从头到脚浇一遍,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
我索性坐下,跟蘑菇并排。水泥块残存白天的余温,却挡不住地气往上冒,冰凉得像一条不肯死去的蛇。我摸出烟,点上,火头在风里颤颤巍巍,像替谁举一盏小灯笼。吸第一口,辣;第二口,空;第三口,飘。烟飘,雨飘,记忆也飘——飘到那年大学毕业,我在陌生城市的廉租屋顶,对着同样沉默的夜喊“我一定会混出个人样”;飘到第一份工作被炒,我抱着纸箱在电梯里憋得满脸泪;飘到恋爱七年分手,她把钥匙放在桌上,说“你保重”,关门声比秋风还轻。所有那些我以为早已翻篇的桥段,原来都像菌丝,在看不见的黑土里悄悄蔓延,等一个秋雨夜,“噗”地顶出一朵叫“野蘑菇”的毒冠。
烟燃尽,雨也停了。风掠过荒草,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替谁收拾残局。我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最后看一眼蘑菇。它还是刚才的姿势,不增不减,像入定的小沙弥。我忽然笑起来,笑自己二十年来东奔西走,却在一朵无人认领的菌子前红了眼眶。拾取?不必了。有些存在就是为了被错过,有些路就是为了走不到头。我转身,爬坡,回到车灯能照到的世界。背后,废收费站重新沉入黑暗,像合上一本没人愿意读的旧书。
车子重新发动,暖气“嗡”地扑在脸上。我望一眼后视镜——那里只有一片被夜吞没的空白。可我知道,有一朵蘑菇还在原地,撑着破伞,替我守着所有说不出口的沉思。它不会等我,我也不再回头,但我们会共享同一场秋风,同一场无声雨。在未来的某个隘口,当风再次倏忽而来,我或许还会想起它,想起自己曾与世界最偏僻的角落交换过眼神——那一刻,我即菌,菌即我,我们都在等一个不会弯腰的人,也都在等一场不发出声响的雨。
车窗外,路灯疾退,像一排排被拔掉引线的烟花。我打开音乐,随机播到古筝《梅花三弄》,琴弦一颤,像有人把刚才那朵蘑菇拧成一枚音符,轻轻按进心口最潮湿的地方。我跟着旋律哼,不着字,不着调,只把一口气缓缓吐进夜色。哼到第三弄,眼泪终于滚下来,热辣辣砸在手背——原来最柔软的武器不是呐喊,是一朵无人拾的野蘑菇;最漫长的告别不是分手,是秋风载着无声雨,把你从头到脚细细地淋一遍,然后世界继续转,你却再也回不去没被淋湿前的自己。
罢了,罢了。就让那蘑菇在荒坡里安然腐烂,或安然开花;就让秋风一年一度地练习速递;就让无声雨在暗处偷偷替我哭。而我,还得握紧方向盘,沿着这条亮一半黑一半的国道,继续向灯火更密处驶去——只是胸口,从此多了一朵灰菌子,伞褶里积着雨,也积着一句再也没机会说出口的话:
“如果下次你路过,正好也是无人拾的雨夜,请替我向那朵蘑菇问声好,就说——我也还在路上,也还在沉思,也还在等一场不必出声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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