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温柔的风 于 2025-7-25 10:27 编辑
先对“兴”与“隐喻”分别加以界定。“兴”的意涵很复杂。“兴”有两个出处和发端:其一,“兴”始见于孔子诗教中的“诗可以兴”与“兴于诗”的教《诗》、学《诗》、用《诗》之“兴”;其二,“兴”又见于《周礼》“六诗”之“兴”、《毛诗序》“六义”之“兴”、汉儒诗经学之“兴”和刘勰的“比兴”之“兴”。“兴”的二义在中国古典美学史上会通合一,可称为“兴论美学”“诗兴美学”或“感兴美学”。“兴”还单独作为一个理论范畴得以发展。可见,“兴”有在“赋比兴”中联属的“兴”与独立称谓的“兴”二义。魏晋六朝、唐宋直至清代都有对这二重意义之“兴”的研究,形成了一个绵延几千年的中国古代兴论美学传统。古人认为,“比显而兴隐”,“比小而兴大”(刘勰);“比浅而兴深”(孔颖达)。为使本文论述更集中,本文所论之“兴”主要是“比兴”之“兴”,兼及诗教之“兴”。
何谓“兴”?中国古代美学史上名家对“兴”有着精到的诠释,包括孔安国、郑众、郑玄、刘勰、钟嵘、孔颖达、朱熹等,后文详述之。从古人关于“兴”的界定来看,无论是联属之“兴”还是单称之“兴”,“兴”都包含“起兴、感兴、兴发”与“兴喻、譬喻、比类”两层最基本的含义。
西方的“隐喻”最初出现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与《诗学》等著作之中(此前,西方有作为神话和哲学写作中的隐喻表达,见于荷马史诗、赫西俄德史诗和柏拉图对话录等著作之中)。在亚里士多德之后,西方隐喻研究主要有语言学、修辞学、诗学角度的研究与更为广泛的神话学、哲学、文化学、心理学角度的研究。“隐喻”最初被西方哲学家视为语言修辞和诗歌艺术的特殊表达方式。后来,“隐喻”逐渐得到更为深刻和广泛的认识,被视为人类思维、语言和文化的最初、最基本、最根本的存在方式。20世纪的西方隐喻学更是涉及了几乎所有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乃至自然科学、认知科学和人工智能领域,西方学者关于隐喻研究的论著数以千计。因此,西方诗学之“兴”可归纳为狭义的文艺美学之兴(即微观的文学修辞意义上的隐喻)和广义的文化诗学之兴(即宏观的存在论认识论意义上的隐喻)。当然,这种区分是相对的,大理论家往往都能将二者贯通。
何谓“隐喻”?有学者考证,“隐喻”(metaphor)一词来自希腊语的metaphora,其词根meta意思是“超越”或“across”,而-phor或pherein的意思是“传送”或“carry”。其本义是一种“由此及彼”的运动和转换,把一个对象的某属性“传送”或“转换”到另一个对象,使之成为另一对象的属性。理查兹将前者称为“vehicle”(载体、喻体、喻依),后者称为“tenor”(话题、本体、喻旨)。可见,隐喻在西方最初指一种修辞方式,即以一种较为熟悉的对象(喻体)暗指另一种较为陌生或隐微对象(本体)的意义。隐喻是以喻体和本体之间基于相似性由喻体向本体的意义转移。西方作家中,荷马、赫西俄德最早在史诗中运用隐喻修辞,希伯来人最早在其圣经写作中运用隐喻修辞。在古希腊史诗中,隐喻是神和英雄的语言。在西方学者中,柏拉图较早在哲学研究及其对话录写作中运用“隐喻”修辞方式,柏拉图甚至还著有《斐德若——论修辞术》等著作。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与《修辞学》则是最早对“隐喻”作专门研究的理论著作(分别见于前者的第21—25章与后者的第3卷)。此外,在意大利近代学者维柯《新科学》、德国美学家黑格尔《美学》、美国文论家韦勒克《文学理论》和英美新批评家的著作中,都有对隐喻的原创性研究。在艾布拉姆斯《欧美文学术语辞典》、罗杰·福勒《现代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辞典》和诺斯罗普·弗莱的《批评的剖析》所附重要术语中,隐喻、意象、寓意、象征、神话等术语也都是相互释义、相互交织、家族相似的词语,隐喻被视为西方文学和诗学的核心范畴。总之,西方诗学史上代表性理论家都视隐喻为诗歌艺术的内在基础与特质。西方诗学之“隐喻”主要是以某种直观感性的意象来暗示、喻指另一种较为隐微的蕴意。“隐喻”涉及两个对象,一个显在(在场),一个隐微(不在场),隐喻的要义在以显在、在场之物暗示出隐微、不在场之义。
中国诗学之“兴”与西方诗学之“隐喻”是各自发生发展的,原本彼此并无交集和影响。二者的交集起源于西方近代耶稣会传教士来华传教,带来《圣经》等典籍,同时将中国“六经”等典籍介绍到西方。最初将西方“隐喻”理论与中国《诗经》之“兴”加以比较的是近代西方传教士和汉学家(如近代英国汉学家理雅各等人)对《诗经》比兴的翻译和解释。中国现代学者朱自清、闻一多、钱锺书、朱光潜等人引入西方诗学理论和方法研究《诗经》时及翻译西方美学时,提出了“比兴”与西方“隐喻”等相关诗学范畴的比较问题,从而开启了近百年的中国之“兴”与西方之“隐喻”的比较研究。20世纪中后期,海外华人学者与中国港台学者刘若愚、叶嘉莹、余宝琳、程抱一、叶维廉、周英雄等人相继展开了中国诗学的海外传播和中西诗学的比较研究,其中包括对“比兴”与“隐喻”的自觉比较。与中西现代学者的早期译介和初步比较相比,他们对这一问题的研究则更为深入和系统。新时期以来,我国学界也开始重视“兴”与“隐喻”的专题比较研究,短短几年出现了多篇专题论文和比较诗学专著中的专题章节。中外学界关于“兴”与“隐喻”比较研究的学术史问题较为复杂,需要另文专门讨论。这里只能指出其中呈现的三种学术取向:其一是以西方理论来解释中国诗歌的比兴;其二是强调中国之“兴”与西方之“隐喻”的异质性;其三是既阐发二者之同又辨析二者之异。总之,中外学者关于“兴”与“隐喻”的比较研究是一个持续百年的学术史难题。论题重要而歧见纷呈,迄今未见较为圆满的解决,需要倾力研究。笔者认为,应当在中西互释中对“兴”与“隐喻”进行“打通”性的比较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