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雌黄》：一鸟不鸣山更幽·轉貼

穿越梅嶺 · 发表于 2015-8-23 09:31:12

《白日雌黄》：一鸟不鸣山更幽

有这样两首诗：一首是六朝梁代王籍的《入若耶溪》——
艅艎何泛泛，
空水共悠悠。
阴霞生远岫，
阳景逐回流。
蝉噪林逾静，
鸟鸣山更幽。
此地动归念，
长年悲倦游。
一首是宋代王安石（字介甫，号半山，因封荆国公，尊称荆公）的《钟山即事》——
涧水无声绕竹流，
竹西花草弄春柔。
茅檐相对坐终日，
一鸟不鸣山更幽。
一说是：“鸟鸣山更幽”，一说是：“一鸟不鸣山更幽”——真可谓是“你是我非”、“针锋相对”！
王籍的“鸟鸣山更幽”（连同上句“蝉噪林逾静”）“当时以为文外断（独）绝。”（见唐代姚思廉《梁书·王籍传》）以后，也一直以千古名句为人们所激赏。而王安石的“一鸟不鸣山更幽”，千百年来则几乎是一例地被人们所非议了——
南宋曾季貍《艇斋诗话》说：“鸟鸣即山不幽，鸟不鸣即山自幽矣。何必言更幽乎？此所以不如南朝之诗为工也。”
明代王世贞《艺苑卮言》说：“‘鸟鸣山更幽’，本是反不鸣山幽之意，王介甫何缘复取其本意而反之？且‘一鸟不鸣山更幽’有何趣味？宋人可笑，大概如此。”
明代冯梦龙《古今谭概》说：“梁王籍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王荆公改其句曰：‘一鸟不鸣山更幽。’山谷（黄庭坚）笑曰：‘此点金成铁手也。’”
清代吴之振《论诗偶成》说：“夺胎换骨义难羁，诗到苏黄语也奇。一鸟不鸣翻旧案，前人应笑后人痴。”
清代顾嗣立《寒厅诗话》说：“‘一鸟不鸣山更幽’，直是死句矣，学诗者宜善会之。”
…………
依据上边所说，人们似乎百分之百可以下这样的断语：王安石的“一鸟不鸣山更幽”，是大错而特错了。但是，事实果真如此吗？
“鸟鸣山更幽”——从艺术表现手法上说，叫相反相成。清代王夫之《姜斋诗话》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以动写静，也当是如此。鸟鸣本来是一种破坏山林幽静的音响，可是，在特殊的环境里，它却可以起到一种反射的作用，从而使山林显得格外的幽静。实际也是如此。有道是“入山甚深，知山最真”，大凡山乡人，或者到过山乡的人，往往都会有这样的感受：只身一人走在“山阴道上”，时不时的从山林里传来几声鸟鸣，常常会使你感到山林的清幽和深邃，有时甚至还会使你毛发悚然，惊恐不已。毫无疑问，“鸟鸣山更幽”，是作者对生活深刻体察的结果，同时，也是作者艺术才华的显现。
对于这种相反相成，以动写静的手法，其实王安石也是深知不疑的。他曾以“鸟鸣山更幽”来对陈朝谢贞的“风定花犹落”，而且还说：“前辈诗云：“‘风定花犹落’，静中见动意；‘鸟鸣山更幽’，动中见静意。”（见宋释惠洪《冷斋夜话》）
那么，王安石怎么又说“一鸟不鸣山更幽”呢？要知道，现实生活不是单一的，而是多种多样、丰富多彩的。对待任何事情都需要实事求是，都需要平心静气。而只要我们如此这般就不难发现，“鸟鸣山更幽”是一种境界，这没有错；而其实，“一鸟不鸣山更幽”也是一种境界，而且还自有它的好处在。
——“鸟不鸣即山自幽矣。何必言更幽乎?”这里的关键是一个“更”字。我说，我们读王安石这首诗，必须要注意这样两条：一条是此诗所写的“大时间”是钟山的春天；一条是此诗所写的“小时间”是“终日”——是日落西山的时候。把握了这两条，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春天的钟山，不言而喻，那是鸟雀们的天堂，它们在那里叽叽喳喳欢快地吵闹着、生活着。王安石“茅檐相对坐终日”，听了一天的鸟鸣，现在到了傍晚了，太阳落山了，众鸟们也各自归巢而去，最后，一只鸟儿也不听见叫了，两相比较，也就显得更加的幽静了——如此说“更”，不是既合情又合理，自然而然吗？
我本人便有过这样的亲身感受：我的老家是山乡，在我家的门前有两株几人合抱的大香樟，平常真可谓是天天“百鸟齐鸣”，可在炎热的夏日里，可能是天热的缘故，有时竟然一只鸟也不听见叫，就连知了也不知哪里去了。而在这个时候，拿一条小板凳往树底下一坐，那个幽静劲、那个全身心感到的清凉和舒爽，可就别提了……
——“‘鸟鸣山更幽’，本是反不鸣山幽之意，王介甫何缘复取其本意而反之?”王安石好翻案，这是确实的。可是，这里说“一鸟不鸣山更幽”，你怎么能肯定他就一定是在翻案呢？譬如要是王安石有知，说：“我这里可不是翻案，我所描写的完全是自己亲身的一种感受。”这样，看非议者又该如何说来？
如此，试问：你还能再说“一鸟不鸣山更幽”“可笑”吗？你还能再说这是“点金成铁”吗？你还能再说“前人应笑后人痴”吗？
总之，“鸟鸣山更幽”，自有它的好处在，它除了给你以一种清幽宜人的美感之外，同时还能将你带进一种深邃的诗的境界中去；“一鸟不鸣山更幽”，也一样自有它的好处在，它能使你领略生活中经过了一番“热闹”之后的那种寂静和恬淡的情趣。不加分析，不从实际出发去仔细思索、去用心领会，而是想当然地随便褒此而贬彼、或者褒彼而贬此，不言而喻，显然是不对的，也是不应该的。